当水利的清流润泽千里沃野,军队的锋芒在静默中淬炼之时,另一股无形却同样澎湃的力量,正在帝国的市井巷陌、书斋坊肆间汹涌激荡。
这便是得益于雕版印刷术的空前普及、文化教育的巨大需求、以及相对安定繁荣的社会环境,而迎来的民间刻书、藏书事业的黄金时代。
知识,这个曾经被垄断在少数世家大族、宫廷秘府手中的珍稀资源,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与广度,“飞入寻常百姓家”,深刻地改变着社会的知识结构、思想风气与文化生态。
绍兴三十六年,临安城,“御街”北段,“棚桥”至“众安桥”一带,早已不再是单纯的商业街区,而是闻名天下的“书肆”聚集地,人称“书棚”或“经铺”。
漫步于此,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寻常街市的食香与脂粉气,而是浓郁的墨香、纸香与新刊书籍特有的油墨气息。
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书铺招牌迎风招展:“陈道人书籍铺”、“荣六郎经史铺”、“尹家文字铺”、“张官人经籍铺”……这些书铺,门面或大或小,装潢或雅或朴,但无一例外,店内书架林立,卷帙浩繁。
走进“陈道人书籍铺”,但见店内宽敞明亮,分类明确。
东侧是“经部”,整齐陈列着国子监新校刊的《周易》、《尚书》、《毛诗》等“监本”,纸张洁白,刻工精良,墨色均匀,是士子科举的标准用书。
也有价格稍廉的“坊刻本”,虽纸质、刻工略逊,但内容无误,销量极大。
西侧是“史部”,《史记》、《汉书》、《资治通鉴》等大部头赫然在目,甚至有新近编纂的《中兴小历》等本朝史书摘要。
南侧是“子部”与“集部”,更是琳琅满目:诸子百家、医书(如《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农书(如陈旸《农书》)、算书(如秦九韶《数书九章》,“昊天奖”后名声大噪,供不应求)、兵书(非禁书,如《武经总要》摘要)、笔记小说、诗文别集、乃至科举程文(范文汇编)、字书、韵书,无所不包。
甚至在角落,还能找到印制精美的“画谱”(如《梅花喜神谱》)和带有插图的“话本”(小说雏形,如《大唐三藏取经诗话》)。
店内人流如织。
有头戴方巾的书生,仔细翻阅着经史,为秋闱做准备;有身着绸衫的商人,购买医书、农书,或为实用,或为附庸风雅;有管家模样的仆人,奉主人之命,来采购新出的诗集、文集;甚至有益识得几个字的市井小民,好奇地翻看着带图的话本,或被《洗冤集录》白话图解本所吸引。
伙计们热情地招呼着,熟练地推荐着新书、畅销书。
“客官,这本《朱子语类》摘要,是建阳余氏新刻的,字大行疏,最是养眼!”
“这位秀才,可是要备考?小店有最新的‘永嘉先生’批点的《春秋胡传》,保准您高中!”
临安如此,其他刻书中心亦不遑多让。
福建建阳的“麻沙”、“崇化”两坊,是全国知名的“图书批发基地”,以刻印速度快、品种繁多、价格低廉着称,“行四方者,无远不至”。
其所刻书籍,虽纸质较粗(多用竹纸),校勘间有疏漏,但胜在普及,极大地满足了中下层士人、蒙馆、市井的需求,甚至远销高丽、倭国。
成都的“蜀刻”则向来以精良典雅闻名,尤其是佛经与文集的刊刻,享誉海内。
平江(苏州)、婺州(金华)、江西等地,刻书业也十分发达。
刻书业的繁荣,直接推动了藏书风气的炽盛。
不仅宫廷的秘阁、国子监的书库、各地州县的官学藏书日益丰富,私人藏书更是蔚然成风。
达官贵人、世家大族、富商巨贾,乃至退隐的官员、知名的学者,无不以拥有丰富的藏书为荣,竞相修建藏书楼,搜求善本、秘本。
临安的“直斋”陈振孙、“竹”尤袤,湖州的“直斋”周密(后世知名,此时或年轻),都是名动一时的大藏书家,藏书动辄数万卷。
甚至一些财力雄厚的寺院、道观,也设有藏经阁、藏书室,收藏佛道典籍与世俗书籍。
民间刻书、藏书的兴盛,带来了一系列深远的影响:
知识传播成本降低,教育普及加速:书籍不再昂贵到令人望而却步。
一部普通的经书或启蒙读物,价格可能只相当于几斤米或一匹粗布。
这使得更多的寒门子弟有可能购买书籍,接受教育。
蒙学、社学的教材供应充足,促进了基础教育的推广。
科举应试的学习资料易于获得,拓宽了人才选拔的社会基础。
学术思想交流活跃,文化创新涌现:学者的着作能较快地刊印流传,促进了不同学术观点、文学流派之间的交流与争鸣。
朱熹、陆九渊等理学大家的语录、文集被广泛刻印,加速了理学的传播与内部分化。
同时,话本、笔记小说等通俗文学的兴起,满足了市民阶层的文化需求,孕育着新的文学形式与审美趣味。
技术进步与文化保存:刻书业的竞争,推动了雕版、印刷、造纸、制墨等相关技术的进步。
套色印刷、插图本等开始出现。大量的典籍被刊印流传,避免了因战乱、水火而失传的风险,为中华文化的保存与传承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许多宋代刻本,成为后世校勘、研究的珍贵底本。
塑造社会风气与价值认同:“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观念因书籍的易得而进一步强化。
藏书、读书成为受人尊敬的雅事。文化的繁荣本身,成为南宋国力强盛、文明昌明的重要标志,增强了士人与百姓的文化自信与国家认同。
当然,繁荣之下亦有隐忧。
盗版、粗制滥造、校勘不精的“坊本”泛滥,引起了一些严谨学者的批评。
部分书商为牟利,刊印内容低俗或政治上敏感的书籍,引发了朝廷的审查与禁毁。
但总体而言,民间刻书业的兴盛是利远大于弊。
文德殿内,赵构闲暇时,也会翻阅秘书省呈上的新刊书籍目录。
他看到《数书九章》、《妇人大全良方》等“昊天奖”获奖着作被各地书坊争相翻刻,看到《洗冤集录》的白话图解本在市井流行,看到国子监新校的经史典籍版本精良,心中颇感欣慰。
他对侍读的翰林学士道:“朕观近日书坊刻书之盛,犹胜北宋全盛之时。
此非仅商贾逐利,实乃天下向学之心切,文明昌盛之象也。
昔汉求遗书于秦火之后,唐开石经以正文字。
今我朝,不待官府督促,民间自能广刊典籍,流布知识,此岂非文治之极致?然,亦需引导。
对那些传播邪说、淆乱经义、诲淫诲盗之书,当有所禁饬。
对有益于世道人心、有裨于国计民生之书,则当鼓励其刊行。
可令国子监、秘书省,定期评选‘善本’,予以褒奖,并准其于书前冠以‘监定’字样,以示区别,引导风气。”
“陛下圣明。”
翰林学士躬身道,“书籍之盛,实为文明之光。我朝文化之昌,必借此万千梨枣(代指刻版),传之久远,光耀千古。”
是的,在临安的书棚、建阳的书坊、成都的刻坊里,在无数书生的青灯下、藏书家的楼阁中,一股比刀剑更持久、比金银更珍贵的力量正在积聚、流淌。
这是知识的力量,是文化的力量,是一个文明在面临巨大外部压力时,所迸发出的最深沉、最顽强的生命力。
当北方的铁骑终将南下,当血与火的考验降临,这些承载着华夏智慧与精神的墨香纸页,将成为延续文明火种、滋养民族精神的不竭源泉。
南宋的繁华,不仅在西湖的烟柳、市舶的巨舶、边关的坚城,更在这无声却浩瀚的书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