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岳飞的旌旗在真定府以北的寒风中猎猎作响,以一场宏大的军演震慑四邻时,在西北方向,那个曾经雄踞河套、与宋、辽、金鼎立近二百年的大白高国(西夏),其生命之火,已到了风中残烛的最后时刻。
饥荒、战乱、内斗、背叛,如同无数只贪婪的鬣狗,已将这个王朝啃噬得千疮百孔,只剩下一具勉强维持形状的残骸。
而绍兴三十四年的这个严冬,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一击,来自它自身的分裂。
兴庆府(银川),昔日“东京”的繁华早已荡然无存。
宫城“大白高国宫”在去岁冬的那场未遂政变中又添新伤,焦黑的梁柱、破损的宫门尚未完全修复,在萧瑟寒风中更显破败。
晋王李仁友自遇刺重伤后,虽侥幸未死,但伤势沉重,加之忧愤交加,已卧床不起多时,形容枯槁,时而清醒,时而昏聩。
朝政大权,名义上由其长子、“太子”李德旺(历史人物,夏献宗,此处时间线调整)代理,实则被以国相高良惠(架空,代表文官及部分贵族)、统军鬼名令公(架空,代表军中实权派)为首的“保晋派”把持。
然而,这个“保晋”集团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高良惠倾向于保守固守,与宋妥协以求存;而鬼名令公等武将则更主张联合残存的蒙古势力,或西迁以图再起,双方龃龉不断。
更致命的是,李仁友的统治早已人心丧尽。
横征暴敛以维持庞大军费和享乐,严刑峻法镇压任何不满,用人唯亲排挤李氏宗室和其他大族,再加上天灾人祸下百姓易子而食的惨状,使得从朝堂到民间,怨愤的火山早已到了喷发的边缘。
“太子”李德旺年轻懦弱,毫无威望,根本无力掌控局面。
与此同时,在西平府(灵州),另一股势力正在悄然积聚。
李仁友的堂弟、“齐王”李德任(历史人物,夏末帝李晛之父,此处虚构其提前登场并拥有实力),多年来一直镇守西平。
此人与李仁友素来不睦,但城府极深,隐忍不发。
他不像李仁友那样暴虐,在灵州一带相对宽仁,且注重结好地方豪强、部落酋长,在河西、陇右一带的党项大族和部分吐蕃、回鹘部落中颇有声望。
去岁大饥,李仁友对西平府的求援敷衍塞责,李德任却开仓放粮(虽然也所剩无几),收揽流民,更赢得一部分民心。
鬼名令公在政变后派人秘密联络,更让李德任看到了机会。
导火索,源于一次“征粮”。
腊月,兴庆府粮尽,高良惠下令,强征西平府最后一处官仓存粮,以“供奉晋王,稳定京畿”为名,派遣皇城司亲军前往押运。
这支队伍跋涉到灵州时,态度倨傲,催逼甚急,与西平府留守司的官兵发生冲突。
冲突中,皇城司的人打伤了留守司的一名押队官,并口出狂言:“普天之下,莫非王粮!尔等敢抗命,便是谋逆!”
消息传到李德任耳中,他勃然大怒(或是佯怒),拍案而起:“晋王无道,天怒人怨!今又不顾我西平军民死活,欲夺最后活命之粮,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身边早已聚集的一批对李仁友不满的宗室、将领、豪强趁机纷纷进言:
“大王!兴庆已为独夫所据,天命已移!我灵武之地,山河险固,士马精强,岂能坐以待毙,为彼殉葬?”
“晋王弑君篡位,残害忠良,早已失宗庙之望!大王乃神宗皇帝(夏崇宗)嫡系,仁孝聪睿,当顺天应人,正位称尊,以续我大白高国之嗣!”
“宋人虎视眈眈,蒙古豺狼在侧,国势危如累卵。非雄主不能振作!大王不起,更待何时?”
李德任“犹豫再三”,最终“被迫”听从“众意”。
他扣押了皇城司的征粮队,斩杀其首领,以“清君侧,诛独夫,奉宗庙”为名,在西平府召集留守司官员、驻军将领、地方豪酋、僧俗代表,举行了一场“仓促”而“盛大”的仪式。
腊月十八,西平府,原西夏“西京”宫殿遗址前(宫殿多已残破)。
寒风凛冽,旌旗猎猎。
李德任身着早已秘密准备好的赭黄袍(形制较皇帝略低),头戴金冠,在众人的“簇拥”下,登上临时搭建的高台。
台下,是数千名面色憔悴但眼神狂热的军士,以及心思各异的部族头人。
一名白发文官(事先找好的夏崇宗朝老臣)颤巍巍上前,展开一份早已拟好的“劝进表”,声泪俱下地控诉李仁友的种种罪行,然后高呼:“晋王无道,神人共愤!天命归于齐王!臣等泣血叩请齐王殿下,为社稷计,为万民计,早正大位,以安人心,以续国祚!”
“臣等叩请齐王殿下早正大位!”台下众人轰然跪倒,山呼海啸。
李德任“推辞”三次,最终“无奈”应允。
他面对众人,声音“沉痛”而“坚定”:“仁友失德,祸乱国家,朕(此时已改口)虽德薄,然念祖宗创业之艰,黎民倒悬之苦,不得不勉从众议……自即日起,朕于西平承天命,继大统,改元‘天佑’(虚构年号),诏告天下!誓与尔等臣工军民,同心戮力,扫除奸凶,光复旧物,重振我大白高国!”
“万岁!万岁!万万岁!”欢呼声在西平城头回荡,尽管这欢呼声中,夹杂着多少惶恐、无奈与对未知的迷茫,无人知晓。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西夏残存的疆土。
兴庆府的“保晋”朝廷闻讯,如遭晴天霹雳。
卧病在床的李仁友气得吐血,嘶声力竭地咒骂:“逆贼!乱臣贼子!朕必将尔等碎尸万段!”
随即昏死过去。
高良惠、鬼名令公等人又惊又怒,一面严密封锁消息,一面紧急磋商。
最终,在李德旺(他此刻更像个傀儡)的名义下,发布诏书,痛斥李德任“僭越称尊,分裂国家,罪不容诛”,削其宗籍,斥为叛贼,命令各方“勤王”。
然而,这道诏书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饥荒仍在蔓延,军队缺粮少饷,人心离散。
河西走廊的甘州、肃州、瓜州、沙州等地守将,本就对兴庆朝廷失望透顶,又地处偏远,接到西平“新朝”的檄文和“许诺”(尽管是空头支票)后,大部分选择了观望,少数直接向李德任上表称臣。
右厢朝顺军司(河套地区)部分与鬼名令公有隙的将领,也开始暗中与西平联络。
南方的静州、顺州等地,则彻底陷入混乱,各自为政,或向宋军乞降。
短短一个月内,西夏实际上分裂为东西两个政权:
东夏(兴庆朝廷): 控制兴庆府周边、左厢(鄂尔多斯南部)部分、以及黑水镇燕军司(居延海)等残破之地。
拥立李德旺(实为李仁友、高良惠、鬼名令公操控),年号仍用“大庆”(李仁友年号)。
但地狭民贫,饥荒最重,军心最涣散,全靠鬼名令公等少数将领的威信和残酷手段勉强维系。
西夏(西平朝廷): 控制西平府(灵州)、河西走廊大部(甘、肃、瓜、沙等州),以及右厢(河套西部)部分部落。
李德任称帝,年号“天佑”。地盘相对完整,有河西粮仓(虽也受灾)和丝路贸易残利,又得部分部落支持,看似更有“气象”。
但也内部不稳,各怀鬼胎,且直接面临西辽(耶律大石后裔)残部、黄头回纥乃至吐蕃诸部的压力。
两大阵营迅速开始了口水战和有限的军事冲突。互相指责对方为“伪朝”、“国贼”,都宣称自己才是大白高国的正统。
边境上,小规模的摩擦不断,都试图争夺人口、粮食和那点可怜的草场。
然而,更大的威胁来自外部。
宋军西线统帅吴玠,在接到细作密报后,只是冷冷一笑,对幕僚道:“二竖子争腐鼠,徒令智者笑耳。
然,此乃天赐良机。传令诸军,严加戒备,勿使战火殃及我边民。
同时,可暗中遣人,分别联络二‘帝’。
对兴庆,可示以威压,迫其割地、纳款;对西平,可许以‘册封’空名,诱其‘归附’,至少令其勿与我为敌。
彼相争,我得益。
待其两败俱伤,或一方来投,则河西、河套,可传檄而定矣。”
宋军加强了边境巡逻,但并未大举进攻,只是像耐心的猎人,静静等待着猎物在内耗中流尽最后一滴血。
蒙古方面,木华黎接到探报,则是另一番思量。
他蔑视地看了一眼地图上那两个苟延残喘的政权,对部下道:“西夏,已是死骆驼。如今分成两半,死得更快。
不必浪费我们勇士的刀箭。告诉我们在河西的朋友(指畏兀儿、吐蕃等依附部落),可以去‘捡’些便宜了。
牛羊、女人、工匠,谁抢到,就是谁的。
至于那两个‘皇帝’……让他们继续斗吧。
等大汗从西边回来,这片土地上,将只有一个声音——长生天的声音!”
蒙古的游骑开始更加频繁地出现在河西与河套的边缘,如同秃鹫,等待着分享最后的腐肉。
分裂,没有带来新生,只加速了灭亡。
兴庆与西平,这两个孱弱的政权,在饥荒、内斗、外敌环伺的绝境中,为了那顶早已褪色、沾满血污的“白毡高冠”,进行着最后、也是最可悲的争夺。
西夏,这个曾经睥睨西北的王国,它的丧钟,并非由外人敲响,而是由其不肖子孙,在自相残杀的疯狂中,亲手撞响。
它的躯体,将成为滋养更强壮生命的肥料,它的历史,即将在血与火、背叛与饥馑中,画上休止符。
而整个东亚的战略天平,也因这最后的崩解,而悄然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