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东南海滨泉州那令人眩晕的繁华喧嚣形成刺目反差的,是西北内陆,西夏国都兴庆府那死寂中酝酿着血腥风暴的压抑。
绍兴三十年的冬天,对这片土地格外残酷。
持续数年的旱、蝗、雪灾,已彻底榨干了这古老王国的最后一丝元气。
龟裂的田地上没有一丝绿意,饿殍曝于荒野,秃鹫在低空盘旋,发出不祥的呜咽。
都城内,昔日还算齐整的街市,如今十室九空,仅存的几家粮店前,倒毙的尸体甚至来不及清理。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与尸体腐败的混合气味,那是王朝末路的气息。
然而,比天灾更致命的,是人祸,是那自上而下、深入骨髓的腐烂与疯狂。
皇宫“大白高国宫”内,早已不复当年的庄严气象,宫墙斑驳,守卫稀落,宫人面有菜色,眼神惶恐。
曾经弑君篡位、不可一世的晋王李仁友,如今更像一头被困在华丽囚笼中的病虎。
他瘫坐在冰冷的、镶金嵌玉却落满灰尘的宝座上,眼眶深陷,目光浑浊而暴躁,华丽的龙袍下是日渐消瘦、微微颤抖的身躯。
案几上摆放的不是珍馐,而是粗糙的粟米粥和几块干硬的、不知掺了何物的麸饼。
耳边传来的,不再是捷报与颂歌,而是一个比一个更令人窒息的噩耗。
“报——!”
一名内侍连滚爬爬地冲入殿中,声音带着哭腔,“大王! 静州……静州守将鬼名阿吴,他……他献城投降宋军了! 还……还带走了两千兵马!”
“废物!逆贼!”
李仁友暴怒,抓起手边唯一的金碗(其他器皿早已变卖)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溅,“诛他九族!不,十族!给朕去抓!” 可他心里清楚,静州已失,命令如何出得了这兴庆府?
“报——!”
又一名军官模样的人闯入,盔歪甲斜,满面烟尘,“灵州粮仓……被乱民抢了!守军弹压不住,反被……反被杀了大半!”
“反了!都反了!”
李仁友剧烈咳嗽起来,脸色涨红,“调兵!给朕调兵去平叛!把那些贱民统统杀光!”
“大王……无兵可调了……”
军官声音颤抖,“能战的, 都……都被抽调去防备宋军和弹压各地了。
剩下的, 也……也饿得拿不动刀了……”
“滚!都给朕滚出去!”
李仁友声嘶力竭地咆哮,殿内侍从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退下。
空荡荡的大殿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蜡炬燃烧的噼啪声。
无尽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国家已经完了。
粮食断绝,军心涣散,民变四起,边境线上,宋军的堡垒如同铁锁,一天天收紧。
他曾寄予厚望的蒙古“盟友”,在榨干他最后一点财富后,只给了些杯水车薪的粮食和空头承诺,如今更是音讯全无。
内无粮草,外无援兵,众叛亲离——这就是他,晋王李仁友,西夏事实上的统治者,如今的处境。
但他不甘心!他是大白高国的皇帝!
他还有最后的资本——皇宫内库中,那些历代西夏君主积累的、他篡位后拼命搜刮的珍宝!
还有……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疯狂,还有卫戍皇宫的最后三千“铁鹞子”亲军,虽然他们也饿着肚子,但仍是国内最精锐、对他最“忠诚”的力量。
他在心里盘算着一个最后的、疯狂的计划:带着珍宝和亲军,放弃这该死的兴庆府,向北突围,穿越沙漠,去投奔蒙古!
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对,就这样!
然而,李仁友不知道,或者说他刻意忽略了,那看似“忠诚”的三千铁鹞子,心中也早已充满了怨恨与动摇。
他们的家人同样在挨饿,他们的袍泽不断倒毙,而皇宫深处,似乎总有酒肉香气飘出(尽管那可能是他的幻觉)。
不满的菌丝,早已在黑暗中滋生蔓延。
腊月初八,深夜。
寒风呼啸,星月无光。按照李仁友的秘密命令,一支约五百人的铁鹞子精锐,正在皇宫校场集结,准备执行一次“特殊任务”——搬运内库珍宝,并“护送”晋王“巡幸北疆”。
然而,集结的士兵们窃窃私语,气氛诡异。
他们接到的命令含糊不清,但“搬运珍宝”、“向北突围”的风声早已不胫而走。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要抛弃家园,亡命天涯,甚至可能成为蒙古人的奴隶!
而他们的妻儿老小,将被留在这死地!
“不能走!”
一名低阶军官,野利锋(虚构),红着眼睛低吼道,“走了,家就没了!父兄的血就白流了!
晋王无道, 天怒人怨 ,才至今日!
跟着他,只有死路一条!”
野利锋的兄长,便是在不久前因私下议论粮草不公,被李仁友下令处决。
“那你说怎么办?”
另一名军官,嵬名阿埋(与之前被宋军斩杀的守将同名,虚构),咬牙问道,他本是皇室远支,对李仁友弑君本就心怀不满。
“反了!”
野利锋眼中闪过决绝的凶光,“拿下晋王,开城……开城或许还有一条生路!献给宋人,或可保全城性命!”
这个大胆到疯狂的想法,如同火星落入干柴。
对现状的绝望,对李仁友的怨恨,对生存的渴望,瞬间点燃了这五百颗躁动的心。
他们大多是中下层军官和悍卒,家小多在城内,早已对前途绝望。
野利锋和嵬名阿埋迅速统一了意见,并暗中联络了宫内几名对李仁友暴政不满的侍卫军官。
子时三刻, 行动开始。
野利锋率三百人,以“换防”为名,直扑内库,迅速控制了守卫,并封锁了通往内库的各处通道。
嵬名阿埋则带领两百死士,假传“有紧急军情”,骗开李仁友寝宫“天都殿”的外门。
殿内,李仁友正焦躁地踱步,等待亲军集结完成的消息。
突然,殿外传来兵刃撞击和惨叫的声音。
“怎么回事?!”
他厉声喝问,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砰!”殿门被猛地撞开,嵬名阿埋浑身是血,持刀闯入,身后跟着一群杀气腾腾的甲士。
“晋王! 你的末日到了!”
嵬名阿埋目眦欲裂。
“逆贼!安敢犯驾!”李仁友又惊又怒,伸手去拔腰间佩剑,却因久病体虚,动作迟缓。
几名忠心侍卫拼死上前阻挡,瞬间被乱刀砍倒。
“护驾!护驾!”李仁友一边向后殿退去,一边嘶声大喊。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更多叛军涌入的脚步声和喊杀声。
宫廷侍卫本就人心涣散,见大势已去,或投降,或逃散。
混战中,一名叛军士卒挺矛直刺。
李仁友躲闪不及,锋利的长矛刺穿了他的右胸,他惨叫一声,踉跄倒地,鲜血瞬间染红了华丽的龙袍。
更多的叛军涌上,刀剑齐下……
“留活口!”野利锋冲进来,厉声制止了想要补刀的士兵。
他需要李仁友这个筹码。
政变,在极短的时间内结束了。
叛军迅速控制了皇宫核心区域,并封锁了消息。
野利锋、嵬名阿埋等人知道,他们虽然成功弑君(他们以为李仁友已死),但控制了皇宫不等于控制了兴庆府,更不等于控制了西夏。
城内外还有忠于李仁友的部队,宋军就在城外虎视眈眈,蒙古的态度也未可知。
更大的混乱,才刚刚开始。
黎明时分,一个令人震惊又模糊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死寂的兴庆府内飞速传播:“宫里出事了!晋王……晋王好像被刺了!”
是重伤垂死?还是已经毙命? 无人能确切知晓。
发动政变的军官们对外严密封锁消息,内部也在激烈争论下一步该怎么办——是拥立某位皇室成员(如被李仁友囚禁的夏崇宗幼子)?
是尝试与宋军谈判献城?还是向北突围投靠蒙古?
不同的派系开始浮现。
以野利锋为首的部分军官,主张秘密与宋军接洽,献城投降,以求保全家族和部分富贵。
而以嵬名阿埋为代表的皇室远支和部分贵族,则倾向于拥立新君,坚守待变,或向北联络蒙古。
还有更多的势力在观望、犹豫、暗中串联。
西夏,这个曾经雄踞西北的王朝,在经历了天灾、人祸、外患的连番打击后,终于在内部叛乱的致命一击下,彻底滑向了崩溃和解体的深渊。
李仁友的重伤垂危(对外宣称已死),抽掉了这个残破政权最后的主心骨。
权力出现了巨大的真空,各方势力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开始蠢蠢欲动。
一场更加残酷、混乱的权力争夺与命运抉择,在这座濒死的都城里,悄然拉开了序幕。
而这一切,都被城外堡垒中,宋军“踏白”营最精锐的斥候,通过隐藏的“耳目”,一丝不落地记录、分析,并以最快的速度,送往秦州帅府,送往临安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