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二十九年的深秋,当金黄的稻浪在江淮平原翻滚,预示着又一个丰年时,来自帝国最南端的奏报,如同另一股强劲的暖流,注入了临安城的心脏。
这奏报无关刀兵,却关乎着支撑帝国庞大战争机器的另一条生命线——海上贸易。
福宁殿内,烛火通明。
户部尚书沈该与刚刚抵京的广州市舶司提举王涣躬身立于御前。
王涣风尘仆仆,面色却因激动而泛着红光,他手中捧着的不是寻常奏章,而是一本厚达数寸、以精美绸缎装裱的《广州市舶司绍兴二十八年岁计总册》。
“官家,天大的喜讯!”
沈该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代为陈奏,“王提举自广州星夜兼程而来,市舶司总册已然核验完毕!
去岁,仅广州一司, 岁入便已突破 一千万贯 大关! 若合泉州、明州、秀州(华亭,即上海前身)等诸司, 岁入总计……总计高达 两千八百万贯有余 !
创…… 开国以来之最高纪录 !”
“嗡——”的一声,侍立一旁的几位近臣,即便是见惯了大场面的李纲、赵鼎,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两千八百万贯!这个数字,几乎相当于神宗朝时全国一年的财赋总收入!
更是南宋初年岁入的数倍!而这一切,竟有超过七成来自于东南沿海那几个市舶司!
赵构纵然心性沉稳,此刻瞳孔也是微微一缩。
他接过那本沉甸甸的总册,快速翻阅。
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记录着香料、珠宝、犀象、药材等奢侈品的巨额抽解税,瓷器、丝绸、茶叶、书籍等出口货物的丰厚利润,以及船舶税、泊位费、博买(官府优先采购) 等各项收入。
图表清晰地显示,来自大食(阿拉伯)、注辇(印度)、三佛齐(苏门答腊)乃至更遥远的“木兰皮国”(东非)的贸易额,呈现出爆炸性的增长。
“好!好!好一个两千八百万贯!”
赵构合上总册,连道三声好,眼中精光四射,“此非天佑,实乃人谋 !海贸之利,已成国之血脉 !”
他深知,没有这每年近三千万贯的“市舶之利”作为后盾,西线吴玠的连年用兵、北疆岳飞的庞大军备、乃至全国兴修水利、推广农技的庞大开支,都将难以为继。
“王卿,详细道来。”赵构看向王涣。
“回官家!”
王涣激动地声音发颤,“此盛况,首赖官家鼓励海贸之国策,格物院新式海船、航海罗盘之利 !
更因北虏西寇猖獗,陆上丝路几近断绝 ,四方商贾,皆转而泛海而来 !”
他详细描述着广州港的繁华:“去岁, 抵港‘大食巨舶’、‘波斯宝船’逾百艘, 载重皆万斛以上!
码头扩建再三,仍不敷使用!
番商云集,宝货山积,城内‘番坊’延绵数里,交易之盛,亘古未有 !
抽解所得 乳香、没药、胡椒、象牙 , 堆积如山,需新建官仓数十座方能容纳!”
“然,”王涣话锋一转,神色变得凝重,“海贸大利,亦伴大险。
近闻南洋一带,有新寇崛起,船快炮利,劫掠商船 。
且西洋诸国,亦因蒙古西征,局势动荡,航道不安 。
臣恐…… 恐此海上命脉,有被扼之危 !”
这话如同警钟,在殿内敲响。
海贸的繁荣,建立在脆弱的航路安全之上。
赵构闻言,神色一肃,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万里海疆图》前,目光锐利如刀,扫过自两广直至天方的漫长航线。
沉默片刻,他决然道:
“王卿所虑极是!海上丝路,乃我朝气血命脉所在,绝不容有失!传朕旨意:”
“一、 加强水师,护航保商!
命沿海制置使司 ,即日抽调精锐,组建‘ 南海巡海水师 ’!配属最新‘海鹘战船’、‘车轮舸’ ,多加 旋风炮、神臂弩、猛火油柜 !
赋予其临机专断之权 ,凡南海至天方海域 ,遇有海寇,无须奏报,可先行剿灭!务求旌旗所至,海波不扬 !”
“二、 建立驿报,畅通消息。
于占城、三佛齐、注辇等国重要港口,设 ‘市舶巡检司’ ,筑堡驻军,既为商船补给,亦为探查西洋局势、预警海寇之耳目!信使快船, 直通广州、泉州 !”
“三、 鼓励商团,自组武装。
准许大型海商组建护航船队,可向将作监购买制式兵器,水师可为其提供训练,共保航路安全 !”
“四、 厚待番商,怀柔远人。
对守法番商,提供更优待遇 ;对带来重要物产、技术、情报者,予以重奖 !要使天下商贾皆知, 唯有依附大宋,其船其货方可通行四海,安稳获利 !”
这一系列指令,从军事护航、情报预警、民间协作到外交怀柔,构建了一套立体化的海上安全保障体系,彰显了赵构维护海上生命线的坚定决心和深远布局。
然而,就在这海贸喜讯与护航方略敲定之际,一份来自西北的六百里加急军报,被匆匆送入殿中,带来了一丝不和谐的插曲。
赵构展开军报,快速浏览,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笑意,将奏报递给李纲等人。
“西陲亦有好消息。”
他语气带着淡淡的嘲讽,“吴玠来报, 七日前,我‘踏白’巡哨,于 凉州(今武威)以北二百里的‘石羊河’谷地 , 截获一支 伪装成回鹘商队的西夏使团 。”
李纲览报,冷笑道:“哦?所载何物?”
赵构道:“缴获 骆驼百峰,皆驮满载 !除少量 西域琉璃、地毯掩人耳目外,尽数是 欲走私至漠北的 精铁锭、茶叶、药材!押运者,乃李仁友心腹野利一族子弟,已 束手就擒 。”
“果然贼心不死!”
赵鼎怒道,“李仁友困守孤城,内外交困,竟还想通过这残存的河西通道,向蒙古换取支持!”
“可惜,”赵构轻轻敲了敲御案,“河西走廊,早已是我大宋掌中之物。此路,不通了。”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旨吴玠,物资尽数充公,人犯严加审讯。并以此为由,进一步加强河西巡查,凡有商队欲往北去,需持我秦州颁发的‘路引’ ,严加盘查 !彻底锁死兴庆府 !”
这个小插曲,从反面印证了南宋对西北贸易通道的绝对掌控力,以及西夏李仁友政权的穷途末路。
他想通过陆路获取外援的企图,在宋军严密的封锁下,已彻底破灭。
两相对比,更显意味深长。
一边是海上丝路的繁荣畅通,财源滚滚,南宋凭借强大的国力和水师努力维系并拓展着这条黄金水道;另一边是路上丝路(河西走廊段)的基本断绝,严密封锁,西夏乃至蒙古试图通过此路获取物资的通道被牢牢掐死。
退朝之后,赵构独坐福宁殿,凝视着地图。
南方,是浩瀚的海洋,航线如织,商船如梭,带来无尽的财富与远方的情报。
北方,是广袤的陆地,烽燧相连,堡垒如林,进行着残酷的消耗与对峙。
“铁木真,你拥有纵横大陆的铁骑,驰骋草原……而朕,已掌控波涛万里,汇聚四方之利。” 赵构心中默念。
这是一场陆地霸主与海洋帝国之间的较量。
巨额的海贸收入,正源源不断地转化为北疆西线将士的衣甲、粮秣、军械。
这条海上生命线,已然成为支撑帝国与北方强敌进行长期抗衡的最重要经济支柱。
市舶司的巨额岁入,不仅是一个财政数字,更是一个强烈的战略信号。
它标志着南宋已经找到了一条依托海洋、发展经济、支撑陆权的独特强国之路。
帝国的命运,从未如此紧密地与那片蔚蓝的海洋联系在一起。
而保障这条生命线,将成为未来帝国战略中,与北伐同等重要的核心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