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二十九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殷勤一些。
冰雪消融,春水初涨,广袤的江淮平原和两湖盆地,沃土在阳光下蒸腾着孕育万物的气息。
然而,这一年田垄间的景象,却与往年有了显着的不同。
临安城,紫宸殿。
大朝会上,户部尚书沈该手持一份加急奏报,声音洪亮中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
“官家!喜报!淮南东、西路,荆湖南、北路,及江南东西路大部,去岁秋奉旨试种的‘占城稻’、‘黄穂稻’等新种,经各州县劝农官实地核验, 普遍亩产增收三至五成!
尤其耐旱薄地,增产尤为显着! 百姓欢腾,皆言此乃‘天赐嘉禾’!”
龙椅上,赵构闻言,一直沉稳的面容上终于绽开一丝真切的笑意。
这笑容,比任何一场军事大捷更让他感到由衷的宽慰。
民以食为天,国以农为本。
西线北疆的连场大捷,万国来朝的赫赫威仪,其最坚实的根基,莫过于这田间地头多打出的几斗粮食。
“好!此乃社稷之福,将士之胆!”
赵构抚掌,目光扫过群臣,“去岁格物博览会,新农具已显其利;今岁这新稻种,又证其功。
然,此等利国利民之嘉种良法,岂可仅止于数路试种?
当速推天下,惠及万民 !”
他神色一肃,朗声道:“传朕旨意:”
“一、 颁行《劝农诏》于天下!
明令各州县, 须将推广占城稻、黄穂稻等早熟、耐旱、高产物种,列为考成首务 !
敢有懈怠、敷衍、乃至阻挠者, 州县长官及劝农官,一体治罪!”
“二、 命司农寺、户部, 即日遴选精干‘劝农使’百人,分赴 江淮、两湖、川蜀、乃至新附之云贵、河西安抚司等地 ,专司督导稻种调配、农技传授、垦荒屯田事宜 !
赐其临机专断之权 ,遇有农事梗阻,可直奏朕前!”
“三、 各地常平仓,须备足新稻粮种,以借贷或平价方式,优先发放于 贫苦农户、新附流民、军屯田卒 !
所需钱粮,由内帑与户部共担 ,绝不许盘剥百姓!”
“四、 格物院刊印之《占城稻栽培法要》、《新式农具图说》, 着有司广为抄录,分发乡里,并由县学塾师、乡中耆老定期宣讲 ,务使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
“五、 诏令各军镇,尤其北疆、西线, 大力兴办军屯、营田 !
所产粮秣,优先补充本军,力求部分自给,减轻转运之耗 !
此事,着枢密院会同兵部,严加考核!”
这一连串的诏令,雷厉风行,条条切中要害,将推广新稻种一事,提升到了国家战略的高度,并配以强有力的组织、物资和政策保障。
朝堂之上,无人敢有异议,皆知此乃固本培元的千秋大计。
圣旨一出,如同一声春雷,唤醒了沉睡的大地。
帝国的行政机器高效运转起来。
半月后,淮南西路,庐州府治下,一个名为“桃溪”的村落。
时值春分,正是播种的关键时节。
往年此时,村民们多是沿用祖辈传下的本地稻种,收成看天,难有惊喜。
今年,村口的打谷场上却格外热闹。
两名身着青色官袍的“劝农使”,在县令和里正的陪同下,正被村民们团团围住。
场院中央,摆放着几大袋颗粒细长、色泽金黄的稻种。
“乡亲们!”
一位年长的劝农使声音洪亮,指着稻种,“此乃占城稻!
耐旱、早熟、产量高!
朝廷恩典,此种由官仓借给,秋后按收成的一成归还即可!
县尊有令,凡种此稻者,今岁 秋税减免一成 !”
村民们议论纷纷,既有期待,也有疑虑。
老农李老栓蹲在地上,抓起一把稻种,仔细端详,又凑近闻了闻。
“官人,这稻子……真能耐旱?咱这岗地,水贵如油啊!”李老栓抬起头,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谨慎。
劝农使笑道:“老丈放心!此稻最不择地!岗地、坡地皆可种!只需抓住春墒,及时播种,后期即便少雨,亦能有好收成!江南、福建早已广种,亩产四五石寻常耳!”
“四五石?”
李老栓倒吸一口凉气,他种了一辈子地,最好的年景,亩产也不过两三石。
“若真如此,那可是天大的恩德!”
“岂止于此!”
另一位年轻的劝农使补充道,“县里还派了匠作司的师傅,带来了新式‘江东犁’的图谱,已在村头铁匠铺开炉打造,翻地更深!
还有简化版的龙骨水车图样,组织青壮修建,引那桃溪水上山岗!”
实实在在的好处,加上官府的大力推动,打消了村民最后的顾虑。
领种、换犁、修水车……桃溪村乃至整个庐州府的春耕,因为新稻种和新农具的引入,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
类似的场景,在广袤的江淮大地、两湖平原、乃至更遥远的川蜀坝子上,同时上演着。
荆湖平原,河网密布,土地肥沃,占城稻与本地稻搭配种植,一年两熟甚至三熟成为可能,粮仓地位更加稳固。
江南水乡,新稻种与精耕细作传统结合,产量再上新台阶。
河西安抚司辖地,来自江淮的农师,指导移民在黄河沿岸引水试种水稻成功,塞上江南不再是梦想。
云南新附各府,温暖湿润的气候非常适合占城稻生长,产量倍增,迅速稳定了人心。
与此同时,北疆前线,另一种形式的“春耕”也在紧张进行。
大名府以北,岳飞麾下的“背嵬军”军屯区。
广袤的原野上,旌旗招展,却非为战阵,而是标识着各营的屯田区划。
成千上万的军士,褪去沉重的铠甲,换上短褐,手持改良的农具,在田间辛勤劳作。
他们挖渠引水,深耕土地,播种着来自江南的耐寒稻麦品种。
一名队将直起腰,抹了把汗,对身旁的劝农官笑道:“先生,这种子真能在这地界长成?可比咱舞刀弄枪难多了!”
劝农官亦笑答:“将军放心!此乃格物院特选的‘寒稻’,耐瘠薄,生长期短。
只要伺候好了,秋后收成,至少能顶咱营三月口粮!
届时,朝廷的粮车就能少跑几趟,多运些箭矢炮石来!”
“好!为了少运粮,多运箭,弟兄们,加把劲!”队将大吼一声,士卒们轰然应诺,干得更起劲了。
军屯的成功,意义非凡。
它极大缓解了千里转运的消耗和风险,使北疆大军后勤更加自主,行动更加灵活。
“且耕且战” 的模式,也锤炼了部队的韧性和纪律。
金秋时节,捷报频传。
户部汇总全国夏秋两税收支,奏报:“……去岁全面推广新稻种之江淮、两湖、江南等路, 粮课一项,岁入激增近四成 !
各地常平仓、义仓尽皆充盈,米价平稳,民心大安 。
北疆诸军屯,收成亦颇可观,预计可满足各军三至四成日常耗用,大大减轻了河南、河北民夫转饷之役……”
望着这份沉甸甸的奏报,赵构在福宁殿内,对枢密使李纲和户部尚书沈该感叹道:
“李卿,沈卿, 今日方知,‘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之真义。
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江淮熟,天下足。
今我粮草充盈,士卒饱暖 ,北驱鞑虏,西定羌胡 ,更有何惧?
此乃王业之基,盛世之象也!”
一场静悄悄的绿色革命,伴随着新稻种的普及和农技的推广,在帝国广袤的土地上深入推进。
它没有战场上的金戈铁马,却同样决定着帝国的命运。
多打出来的每一粒粮食,都化作了将士碗里的热饭,国库中坚实的储备,以及百姓脸上安心的笑容。
这看似平凡却无比坚实的农业基础,正为这个王朝即将到来的、更加波澜壮阔的未来,积蓄着最根本、也最强大的力量。
帝国的根基,因此而更加深厚,更加不可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