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四年,夏。
临安城的夏日,比往年更添几分盛世气象。
西湖碧波荡漾,画舫如织,苏堤烟柳如云。
市井间商贾云集,酒肆茶楼人声鼎沸,说书人口中的北伐传奇引得满堂喝彩。
大宋的国力、威望,在光复中原、犁庭扫穴的赫赫武功加持下,达到了立国以来的巅峰。
万国来朝,四夷宾服,似乎已成常态。
然而,在这片歌舞升平之下,帝国最高统治者赵构的头脑却异常清醒。他深知,打天下易,守天下难。
北方的广袤疆土需要消化,新附的民心需要安抚,边境的潜在威胁更需要警惕。
因此,他对来自四面八方的使者,尤其是北方草原部落的动向,格外关注。
这一日,紫宸殿大朝会。
百官肃立,钟鼓齐鸣。
赵构端坐龙庭,身着绛纱袍,头戴通天冠,气度沉静,不怒自威。
近期前来朝贡或通好的使团络绎不绝,今日便有西夏、高丽、大理、回鹘以及草原几个部落的使者等候召见。
“宣——各国使臣觐见!”司礼太监拖长了声音高唱。
各国使臣依序入殿,依礼参拜,献上国书贡礼,言辞恭谨。
赵构一一温言抚慰,展现天朝上国的气度。
殿内气氛庄重而和谐。
不速之客,草原来使。
最后入殿的,是一行装束与中原迥异之人。
他们身着翻毛皮袍,腰佩弯刀(入殿前已解下),肤色黝红,头发结辫,眼神中带着草原民族特有的桀骜与审视。
为首者是一名中年汉子,身材魁梧,面容粗犷,目光锐利,自称是蒙古-孛儿只斤部的使者,名叫忽察儿。
“蒙古使者忽察儿,奉我部首领也速该之命,参见大宋皇帝陛下!”忽察儿行的草原礼略显生硬,声音洪亮,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突兀。
殿内百官微微骚动。
蒙古诸部,对于大多数宋臣而言,乃是远在漠北、未曾开化的蛮荒部落,其使者竟也来到了这大宋中枢?
唯有枢密院职方司的官员和少数重臣,因近期边报,对漠北动向略有知晓。
语出惊人,暗藏机锋。
赵构目光平静地扫过忽察儿,淡淡道:“贵使远来辛苦。也速该首领遣使而来,所为何事?”
忽察儿挺直腰板,毫无惧色,朗声道:“听闻大宋皇帝陛下神武,灭金国,威震草原。
我蒙古各部,久受金狗欺压,闻此喜讯,无不欢欣。
我首领也速该,欲与陛下结为‘安答’(兄弟),永世交好,共保边塞安宁。”
他话语中虽提及“欢欣”、“交好”,但语气中却无多少恭敬,反而带着一种平起平坐、甚至隐隐审视的味道。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安答”?
一介部落首领,竟欲与大宋天子结为兄弟?
此等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论,简直是对天朝威严的亵渎!
礼部尚书当即出列呵斥:“放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尔乃化外小邦,安敢与天子论兄弟?”
忽察儿却毫无愧色,反而提高了声音,带着草原人的直率(或者说故意为之的傲慢)说道:“这位大人何出此言?草原上的雄鹰,只与同样强壮的雄鹰并肩飞翔。
金国强大时,亦需与我等部落盟誓。
如今宋国既灭金国,自然更加强大。
我首领也速该,乃是孛儿只斤氏的嫡系,合不勒汗(蒙古首称汗者)的曾孙,血脉高贵,统御数万帐牧民,控弦之士过万,为何不能与宋皇结为安答,共分草原?
若陛下应允,我部愿为屏障,替大宋看守北方牧场,抵御克烈、塔塔儿等不臣之辈!”
这番话,表面是请求结盟,实则暗含机锋:
一是自抬身份,暗示己方并非无名小卒;
二是点出实力,有“控弦过万”的武力为后盾;
三是提出条件,要“共分草原”,并暗示可替宋制约其他部落。
其骨子里的逻辑是实力对等下的合作,而非藩属国对宗主国的朝贡。
帝王冷眼,乾坤独断。
百官闻言,更是怒不可遏,纷纷出列驳斥,言其狂妄无知,当逐出殿去。
殿内一时议论纷纷。
就在这时,龙座之上的赵构,却轻轻抬了抬手。
刹那间,满殿寂静,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皇帝身上。
赵构的脸上,没有任何怒容,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他只是用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殿下那个昂首挺胸的蒙古使者。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仿佛能穿透一切虚妄,直抵本质,带着一种居高临下、洞悉世事的冷漠。
良久,赵构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也速该首领的心意,朕知道了。”
他没有回应“安答”之说,也没有评价其血脉实力,仿佛那些话从未说过。
“大宋扫清环宇,乃为吊民伐罪,非为与谁共分什么。”
他特意加重了“共分”二字,语气平淡,却如重锤敲在忽察儿心上。
“草原部落,若愿奉正朔,守藩礼,朕自当一视同仁,许以互市,赐以恩赏,保其安居乐业。”
“若存不臣之心,或相互攻伐,侵扰大宋疆界……”
赵构的话音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忽察儿腰间的空刀鞘,又缓缓移开,望向殿外的天空,语气依旧平淡,却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骤然降低了几分,“……则金国之覆辙,想必尔等,已然亲见。”
没有厉声呵斥,没有引经据典,只有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尤其是最后那句看似随意的提醒,却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
灭国之威,无需炫耀,自然凛然。
忽察儿脸上的傲慢之色瞬间僵住,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他原本准备好的诸多说辞,在对方这深不见底的平静和隐含的杀机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眼前这位端坐的南朝天子,与他以往见过的任何部落首领或金国官僚都截然不同。
这是一种基于绝对实力和文明底蕴的、居高临下的碾压。
赵构不再看他,对鸿胪寺卿吩咐道:
“赐蒙古使节绸缎百匹,茶叶千斤,瓷器一套。
引至四方馆,好生款待。
若愿互市,着市舶司按例办理。”
“退朝。”
余波荡漾,帝王心术。
忽察儿浑浑噩噩地跟着鸿胪寺官员退出大殿,来时的那股骄横之气,已荡然无存。
他需要时间消化这次觐见带来的震撼。
退朝后,赵构独留枢密使李纲、参知政事赵鼎于偏殿。
李纲赞道:“陛下今日应对,恩威并施,恰到好处。
此等化外之民,不知礼数,若与之计较,反失天朝体统。
陛下以势压之,使其知天威难测,最为上策。”
赵构微微颔首,目光深邃:“漠北诸部,犬牙交错,互不统属。
金国既亡,彼等失去约束,必生乱局。
此等部落,畏威而不怀德。
今日稍示强硬,非为羞辱,乃令其知进退。
可命边镇,加强对漠南、辽东之控制,多派细作,探听漠北虚实。
对诸部,可分而治之,许以互市之利,使其相互牵制,无力南顾。”
“陛下圣明!”李纲、赵鼎由衷叹服。
皇帝的目光,已越过眼前的太平景象,投向了更遥远的北方。
临安夜色,暗流潜藏。
是夜,四方馆内,忽察儿面对满屋的赏赐,毫无喜色。
他回想着白日殿上那一幕,宋帝那深不可测的眼神和话语,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他意识到,南方这个新兴的巨人,比想象中更加可怕。
他必须尽快返回草原,将这里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知也速该首领。
而在深宫之中,赵构站在巨大的北境舆图前,手指轻轻划过漠南,落在那片广袤的、标注着“蒙古诸部”的空白区域。
他知道,金国的灭亡,只是解除了一个近患,而北方草原,永远是大一统王朝需要面对的长远课题。
今日对蒙古使者的冷遇,既是对其狂妄的回应,也是一次战略上的试探与警示。
傲慢的使者,遇到了更深的城府。草原的狼性,初试帝国的锋芒。
这次看似不起眼的外交交锋,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的一颗石子,涟漪虽微,却预示着未来更为复杂的边疆格局与文明碰撞。
盛世的华章之下,新的故事,正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