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四年,春。
当南宋的“绍兴盛世”在江南的杏花春雨中徐徐展开,当临安太庙献俘的余音仍在帝国上空回荡,当岳飞、韩世忠等名将的功勋被说书人编成评话传唱于市井之间时。
在万里之外,那片广袤、荒凉而又孕育了无数强大游牧民族的蒙古高原上,一股微弱却注定将撼动世界的潜流,正在悄然涌动。
历史的车轮,在碾过金国的废墟后,并未停歇,而是转向了一个看似不起眼、却蕴含着风暴的角落。
漠北深处,雏鹰砺爪。
斡难河(今鄂嫩河)上游,肯特山脚下,水草丰美的不儿罕山地区。
春日的阳光融化着积雪,嫩绿的草芽顽强地钻出地面,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生机的气息。
这里,是蒙古-孛儿只斤部的传统牧场。
然而,此时的孛儿只斤部,并非草原的主宰,它只是一个在克烈部、塔塔儿部等强大部落夹缝中艰难求存的小部落。
在一顶略显陈旧但依旧结实的羊毛大帐前,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正手握一柄与他身高不甚相称的硬木弓,对着百步外的一个草扎箭靶,凝神屏息。
他身形瘦削,却异常结实,古铜色的脸庞上带着草原风霜刻下的坚韧,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瞳孔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锐利和沉静的光芒。
他叫铁木真,是孛儿只斤部首领也速该的长子。
“嗖!”箭离弦而去,稳稳地钉在箭靶的红心边缘,箭尾微微颤动。
“好箭法,铁木真!”旁边一个穿着破旧皮袍、年纪相仿的少年欢呼道,他是铁木真最忠诚的伙伴之一,博尔术。
铁木真脸上并无得意之色,只是走过去拔出箭矢,仔细检查着箭簇,用生硬的突厥语夹杂着蒙古语喃喃道:“还不够准,风力估算有误。
博尔术,你的箭给我看看。”
博尔术递过自己的箭,箭法明显粗糙许多。
铁木真看了看,认真地说:“你的手不稳,发力太僵。
要像水流一样,顺势而为。”
他拿起弓,缓慢地演示着拉弓的动作,眼神专注。
这时,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上跳下一个满脸风尘的汉子,是部落里的斥候者勒蔑。
“铁木真!你阿爸回来了!还带回了重要的消息!”者勒蔑语气急促,带着一丝不安。
铁木真眼神一凛,放下弓箭:“阿爸在哪?什么消息?”
也速该的忧思,南方的巨变。
大帐内,也速该——一个身材魁梧、面容饱经风霜的蒙古汉子,正盘腿坐在毡毯上,眉头紧锁,面前摆着一碗马奶酒,却无心饮用。
他的妻子诃额伦(铁木真之母)安静地坐在一旁,面露忧色。
帐内还有几位部落长老。
“阿爸!”铁木真和博尔术掀帘而入。
也速该抬起头,看到儿子,严峻的脸色稍缓,招手让他过来。
“铁木真,你回来了。
正好,听听南边传来的大事。”
“是商队带回来的消息?”铁木真敏锐地问。
他知道父亲前几日去了一处与金国、西夏交易的榷场。
“比商队的消息更糟。”
也速该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是从西边逃难来的乃蛮部牧民那里听说的,千真万确……金国,亡了。”
帐内一阵寂静。
金国,对于草原部落来说,是南方那个曾经不可一世、压迫诸部的庞然大物,是需要缴纳贡赋的“阿勒坛汗”(金帝)。
“亡了?”
一位长老难以置信,“是被……南边的宋人?”
“对,宋人。”
也速该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一个叫岳飞的南人统帅,带领大军,打下了金国的都城(指燕京、黄龙府),杀了他们的皇帝(吴乞买),抓了他们的新汗(合刺)。
强大的金国,短短几年,就彻底垮了。”
帐内响起一片吸气声。
金国的覆灭,如同草原上的一座大山轰然倒塌,带来的不仅是震撼,更有一种未知的恐惧和机遇。
“宋人……这么厉害?”铁木真忍不住问,他的小拳头微微握紧。
南方的富庶和强大,他从小就从商旅和传说中听过,但如此摧枯拉朽地灭掉金国,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非常厉害。”
也速该凝重地说,“据说他们有一种会喷火打雷的武器(火炮),有刀枪不入的铁甲军队(背嵬军)。
他们现在占据了从大河(黄河)到漠南的广大土地,连克烈部的王汗(脱里汗)和塔塔儿人,都开始派人去南方试探,想要结交这个新的巨人,或者至少不要得罪他们。”
雏鹰的野望,暗流的开端。
也速该看着儿子若有所思的表情,沉声道:“铁木真,草原的天要变了。
以前,我们孛儿只斤部,要在克烈、塔塔儿、蔑儿乞这些大部落的夹缝里生存,还要应付金人的压榨。
现在,金人没了,南方来了一个更强大的宋国。
草原会乱上一阵子,各大部落都会蠢蠢欲动,想要填补金人留下的空缺,也会想办法应对南方的威胁。
这对我们是危机,也可能……是机会。”
铁木真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阿爸,我明白了。
强大的部落不会永远强大,就像金国一样。
弱小的部落,只要团结、勇敢、抓住时机,也能变得强大。”
也速该欣慰地看着早熟的儿子:“你说得对。
但我们现在的力量还太弱小。
首先要活下去,要变得更强大。
铁木真,你要记住,在草原上,力量和智慧同样重要。
要像狼一样忍耐,像鹰一样敏锐,等待属于我们的‘忽里勒台’(大会)到来。”
“我会的,阿爸。”
铁木真重重地点头,眼中闪烁着超越年龄的光芒。
南方宋国的崛起和金国的灭亡,像一颗种子,落入了他充满野心的心田。
他隐约感觉到,一个混乱的时代即将来临,而这混乱,正是英雄崛起的舞台。
当晚,铁木真独自一人登上不儿罕山的一处高地,遥望南方繁星点点的夜空。
春夜的寒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却吹不灭他心中燃起的火焰。
他想起了父亲讲述的祖先荣光,想起了部落遭受的欺凌,也想起了南方那个强大而神秘的宋国,以及那个名叫岳飞的传奇统帅。
“岳飞……能带领军队灭掉一个强大的国家……”
少年低声自语,一股难以言喻的渴望在他胸中滋生,“总有一天,我铁木真,也要带领我的勇士,让整个草原,都传唱我的名字!”
远处,传来一阵凄厉而悠长的狼嚎声,在寂静的草原夜空中回荡,仿佛预示着某种宿命的开始。
临安的一缕清风,草原的一颗火种。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的临安,格物院深宫。
一份来自北地边镇(如大同府)的例行边报,被呈送到枢密院职方司的案头。
边报中,夹杂着一些关于“漠北诸部因金亡而骚动”、“克烈、塔塔儿等部遣使试探”的零散信息,其中或许不经意地提到了“孛儿只斤部首领也速该”的名字,但在这浩瀚如烟的捷报和盛世颂歌中,这点关于遥远草原部落的讯息,如同投入大海的一粒石子,未能引起任何波澜。
帝国的目光,正聚焦于内部的休养生息、文治教化,以及消化新得的辽阔疆土。
没有人会想到,在北方那片看似平静下来的草原深处,一个名叫铁木真的少年,正因为南方这场翻天覆地的巨变,而悄然改变着命运轨迹。
覆灭金国带来的权力真空,正悄然搅动着漠北的风云。
一颗微小的火种,已在肯特山脚下点燃。
谁又能断言,这颗火种,未来不会燃成燎原之势,甚至……改变南方巨人所处的这个世界呢?
历史的伏笔,总是埋藏于不经意间。
南宋的盛世阳光普照大地,而草原的狼嚎,已在地平线下悄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