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域的风雪,是凝固的杀意。
每一片雪花都锋利如刀,裹挟着能冻结灵力的极寒,疯狂地切割着天地间那个孤独前行的身影。
萧辰的单薄破袍早已被风雪浸透,又被他体内逸散的微弱命火反复烘干,变得僵硬如铁。
他肩上扛着昏迷不醒的小石猴,石猴胸口那恐怖的凹陷被他用布条草草包扎,气息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
他每一步踩下,脚底都会燃起一圈微不可察的金色火焰,将厚厚的冰层烧融出一个浅坑,形成一条蜿蜒向北的、由生命烙印组成的路径。
这条路,是他用自己仅剩的八十八年寿元铺就的。
体内经脉像是被无数根钢针来回穿刺,那是强行催动玉碑残片留下的后遗症,剧痛如潮。
每走十里,他便不得不停下,靠在一块被风蚀得奇形怪状的冰岩后调息片刻,将一丝命火渡入小石猴体内,勉强维持着它那即将熄灭的生命之光。
但他没有停下脚步。
识海之中,那块悬浮于干涸命河之上的“命河玉碑·残片”正嗡嗡震动,碑面上的古篆文散发着微光,像一枚永不迷失的罗盘,坚定地指向风雪尽头。
那里,一座巨大无朋的黑色巨碑之影,正以一种违反物理法则的姿态,倒悬于天地之间。
断罪渊主碑。
“吼——!”
一声高亢的鹰啼撕裂风雪,九道巨大的阴影投射而下,搅动气流,形成一片短暂的无雪区域。
卫无尘身披银甲,须发上凝结着冰霜,面无表情地立于九头铁鹰的中央头颅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雪地中渺小如蚁的萧辰。
“萧辰,你已叛出青云,不再是宗门弟子。”卫无尘的声音冷得像他手中的法剑,“此地是断罪渊,上古裁决之地,进去便是自投罗网,你这是在寻死。”
萧辰缓缓抬起头,咧开干裂的嘴唇,露出一抹讥讽的冷笑。
风雪将他的声音吹得有些飘忽,却字字诛心:“若断罪渊真是公正无私的裁决之地,你这巡天阁的大统领,又追来做什么?是怕它审不了我,还是……怕它审了你?”
话音刚落,天地间所有的风雪骤然静止!
一股无形而浩瀚的威压从天而降,仿佛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只冷漠的眼睛。
天空中的雪花不再飘落,而是迅速汇聚、凝结,在二人头顶之上,幻化成一面巨大无比、边缘镌刻着古老符文的青铜古镜。
业镜现世!
镜面之上,光华流转,两幅画面同时浮现,清晰地映照在冰原之上。
左边的镜中,是萧辰。
他手持滴血的长刀,身后是堆积如山的尸骸,有面目狰狞的妖兽,有魔气滔天的魔物,亦有在宗门倾轧中死于他手的恶人。
每一具尸体都散发着浓郁的黑气,那是业力,是罪。
而右边的镜中,是卫无尘。
他身着华服,傲立于一座万丈高的祭坛之上,祭坛之下,是数以万计被铁链捆绑的修士。
卫无尘神情肃穆,口中高声诵念着《天规》,随着他每一个音节落下,便有成百上千的魂魄被从那些修士体内强行抽出,投入祭坛中央熊熊燃烧的金色火焰之中,化作最精纯的能量,被他吸入体内。
那些魂魄在哀嚎,在诅咒,他们唯一的罪名,便是被巡天阁判定为“逆道者”。
这一刻,连风都死寂了。
萧辰身后那无穷无尽的尸山血海,与卫无尘那庄严肃穆的万人活祭相比,竟显得如此的……微不足道。
萧辰识海中,那道时隐时现的命碑残魂发出一声低语:“执剑者,未必无罪。”
百里之外的一处雪岭之后,青云执法使的身影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他死死地盯着业镜中的景象,握着剑柄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骨节发白。
他想起了自己曾亲手押送过的七名修士,他们被巡天阁以“篡改寿元,扰乱天机”的罪名处死,临死前都声嘶力竭地喊着冤枉。
他一直以为,那是罪有应得。
可现在,看着镜中卫无尘那张沐浴在魂火光辉下的“正义”面孔,他心中的信念,第一次产生了剧烈的动摇。
“我们……守护的,真的是天道吗?”他低声自语,几乎就要控制不住拔剑而起的冲动。
就在这时,他身前光影一晃,一道巨大的沙漏虚影凭空浮现,三粒金色的沙尘正缓缓落下。
一股无形的力量拦住了他的去路,仿佛在无声地警示:时机未至。
那是归藏子留下的阵法。
冰原上,萧辰面对业镜的审判,脸上没有丝毫畏惧。
他不再多言,猛地咬破舌尖,一口滚烫的精血喷射而出,尽数洒在了身前虚化的玉碑残片之上!
“嗡——!”
【命河共鸣】!
他主动激活了玉碑的权限,将自己穿越至今所经历的每一次“终结”情绪,毫无保留地灌注进碑体!
被同门陷害,寿元只剩三秒时的绝望与不甘!
面对公审,燃烧百年寿元也要烧碎那虚伪天理的滔天愤怒!
小石猴为了护他,悍不畏死撞向法宝那一瞬间,撕心裂肺的悲恸!
无数的情绪洪流涌入玉碑,碑体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竟在青铜业镜前,强行投射出了第三幅画面!
画面中,一座金碧辉煌、直入云霄的殿堂内,一名仙风道骨的白衣老者正手持一杆古朴的天秤。
天秤的一端,是无数修行者被强行抽离的寿元光点,而另一端,则连接着那座殿堂的地基。
老者面带微笑,不断将从众生身上掠夺而来的寿元,注入那座名为“巡天阁祖庭”的宏伟建筑之中,维持着它的万古不朽!
画面戛然而止。
“咔嚓——”
悬于高空的业镜,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镜面之上,竟裂开了一道清晰的缝隙!
与此同时,那座倒悬于天地间的断罪渊主碑下方,紧闭了万载的深渊大门,发出“轰隆隆”的巨响,缓缓开启了一道可供一人通过的缝隙。
“妖言惑众!”卫无尘脸色剧变,从那第三幅画面中,他感受到了足以颠覆整个巡天阁根基的恐惧。
他怒吼一声,驾驭着九头铁鹰便要朝萧辰俯冲而下,欲强行闯入渊中将他格杀。
然而,他刚一靠近,渊口便涌出无数粘稠的黑色雾气,如跗骨之蛆般缠住了他的四肢和九头铁鹰。
雾气中,无数冤魂的低语在他耳边响起,汇成一道直击灵魂的质问:
“你说我是伪圣……那你又是什么?”
卫无尘浑身一僵,竟被这源自断罪渊的业力黑气死死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萧辰扛着小石猴,看也未看他一眼,拖着重伤之躯,一步步踏入了那道漆黑的门缝。
在深渊即将闭合的刹那,他回首望了一眼被黑气缠身、面目狰狞的卫无尘,声音平静地传来:
“断罪渊不判善恶,只照人心。而我来这里,要找的不是谁的罪证——”
“是你们藏起来的,‘天秤铭文’。”
话音落下,深渊大门轰然闭合。
漫天风雪再度席卷而来,将冰原上的一切痕迹尽数掩盖,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远方,归藏子抬手,那沙漏虚影消散无踪,他遥望断罪渊的方向,轻声一叹。
“这一秤,终于开始倾斜了。”
断罪渊底,不见天日。
唯有九百九十九盏忽明忽暗的残灯,漂浮在无尽的虚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