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思澄和慕佶一左一右扶着尚显虚弱的石璞,两人的目光却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不由自主地、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一次次瞟向不远处的林珺然。
师尊方才那一连串的动作,如同烙印般刻在他们心头。
亲自俯身探查石璞的伤势、毫不吝惜将自身的灵力,驱散石璞体内的严寒……
甚至细心到连那株品阶低微的回元盏都吩咐霜翎护住。
最后,更是亲手喂药……
这份细致,这份亲力亲为,这份近乎呵护的姿态,是他们入门以来,极少、甚至可以说从未在师尊身上看到过的。
印象中的师尊,总是疏离的、强大的、偶尔带着点刻薄与随性的,布置任务、赐下资源、偶尔指点,已是常态。
何曾见过她如此照料一个受伤的弟子?
他们心里,对石璞能够绝处逢生、重遇师尊,自然是充满了真切的关心与欣慰。
石璞吃了太多苦,能得救是莫大的幸运。
然而,在那欣慰的底色之下,一丝连他们自己都感到有些陌生和不该的、难以抑制的羡慕,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悄无声息地涌动、滋长。
是因为五师妹得到了师尊罕见的温柔对待吗?
还是因为那份被师尊如此特别关注的感觉?
他们说不清,但这种区别对待所带来的微妙失衡感,却真切地萦绕在心头。
他们并不知道,此刻心中泛起的这点涟漪,与即将到来的特别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腓腓——”
林珺然清冷的声音打破了雪原的寂静。她甚至未曾转身,只是随意地朝着侧后方一弹指。
随着她指尖微光闪过,空地之上,一座厚实、宽大的帐篷毫无征兆地凭空出现,如同生长一般稳稳扎根在了积雪之中。
帐篷呈暖白色,不知是何等珍稀材料织就,表面光华内敛,在冰雪映照下泛着柔和的微光,仅仅是看着,便让人觉得坚固而温暖,足以抵御此地的酷寒。
“你带石璞进去,让她洗个热水澡,给她换身新的法衣。”
林珺然的吩咐简洁明了,随即手腕一翻,一个巴掌大小、通体莹白的玉瓶出现在掌心,她将其递给腓腓,补充道:
“把玉瓶里的东西倒进浴桶里,让石璞好好泡泡。”
“是,主人。”
腓腓乖巧应声,双手接过那只触手温润、隐隐有药香透出的玉瓶。
她转身,看向还有些茫然无措、似乎没完全从濒死状态和师尊突然出现的震撼中回过神来的石璞,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灵动的笑容,声音也放得更加轻柔:
“石璞小姐,雪地寒冷,请随我来吧。”
石璞下意识地望向林珺然,眼中带着一丝依赖和请示。直到看见师尊对她微微颔首,这才像是得了准许,小心翼翼地挪动依旧虚浮的脚步。
她跟着腓腓,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座突然出现的、宛如雪中庇护所的帐篷走去。
帐篷的门帘厚重,不知是什么皮毛制成,腓腓伸手掀开一角,暖意混杂着淡淡的檀香气息便扑面而来。
两人身影没入其中,厚重的门帘随即落下,严丝合缝,将内里的一切景象与声音隔绝开来,只留下帐篷静静矗立在风雪中。
空思澄和慕佶目送着她们消失在门帘后,这才缓缓收回目光。
然而,心中的波澜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发汹涌。
连沐浴更衣这等在他们看来纯属个人起居的琐事,师尊都亲自安排,甚至让腓腓来亲自照顾。
腓腓在林珺然身边有多受宠,空思澄与慕佶是在清楚不过的。
这份细致入微、几乎到了事无巨靡程度的关照,是他们入门多年以来,从未体验过,甚至未曾想象过的。
空思澄素来性格沉稳,心思缜密,此刻也不禁抿紧了薄唇,那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翻涌着难以辨析的情绪。
他默默走到一旁,开始收拾霜翎方才烹茶后留下的红泥小炉和玉质茶具。
他这略显突兀的举动,立刻引起了霜翎的注意。
她微微偏头,目光落在明显带着些魂不守舍、却跑来收拾茶具的空思澄身上。
霜翎:????
好好好,自己心里有了危机感,觉得在主人面前失宠了,就跑来抢我的活计,试图表现一下是吧?
她莲步轻移,悄无声息地上前一步,伸出纤长冰凉的手指,轻轻按在了空思澄正要拿起玉壶的手背上。
“不劳烦思澄少爷了。”
霜翎抬起眼,唇角勾起一个完美无缺、却让人觉得有些发凉的温婉笑容:
“这些琐碎活儿,交给我便好。”
她话语温声细语,滴水不漏,可那眼神里分明写着几个大字。
我看透你了!小子!
看到霜翎那副皮笑肉不笑、分明带着点调侃和微妙意味的表情,空思澄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想法,动作顿时僵住。
空思澄:“……”
一股无奈混合着尴尬的情绪涌上心头。
天地良心,他真不是那个意思!
他只是……只是心里有些乱,想找点事情做分散一下注意力而已!
霜翎姑娘,你听我解释……
算了,看她那眼神,解释恐怕只会越描越黑。
正当空思澄内心天人交战之时,慕佶走了过来。
他可没空思澄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性格更为直率坦诚,但林珺然对石璞那份显而易见的特别,他也同样清晰地感受到了。
他凑到空思澄身边,先是奇怪地看了一眼脸色有些尴尬的二师兄和旁边笑意盈盈却让人感觉有点冷的霜翎。
没多想。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困惑和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羡慕,对空思澄道:
“二师兄,师尊对五师姐……”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最终憋出一句:
“也太上心了吧?”
这简单直白的一句话,却像是一根针,轻轻刺破了空思澄心中那层朦胧的思绪。
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努力维持着语气的平静,低声道:
“五师妹遭此大难,险些陨落于此,师尊心慈,多关照些也是……应当的。”
话虽如此,可他语气里那抹连他自己都未能完全压下的、混合着复杂情绪的波动,却难以完全掩饰。
慕佶闻言,抬手挠了挠后脑勺,浓黑的眉毛拧在一起,显然对这个解释并不完全信服,但又说不出更多道理,只能叹了口气,嘟囔道:
“我知道五师姐可怜,该被照顾。就是……感觉有点不一样。”
他也说不出具体哪里不一样。
是师尊的眼神?
是吩咐的语气?
还是那份周全到极致的安排?
或许都有。
两人就这么各怀心思地沉默着,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因他们无声的情绪而凝滞了几分,只有风雪依旧不知疲倦地呼啸着。
就在这时,林珺然的声音,淡淡地响了起来:
“空思澄,慕佶。”
声音不大,却让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两人如同被冰锥刺了一下,猛地一个激灵,瞬间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所有杂念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本能的敬畏。
“弟子在!”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立刻转向林珺然的方向,躬身垂首,姿态恭敬无比。
林珺然已重新在那张铺着柔软兽皮的雪凳上坐下,霜翎无声地侍立一旁,正执壶为她面前空了的茶杯续上热气袅袅的香茗。
她端起茶杯,并未看向他们,目光似乎落在不远处那座静立的帐篷上,又似乎只是望着虚空中的风雪。
她的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你们两个人的悄悄话,声音是不是太大了些?怎么,对于本尊的安排和决定,你们两个……是有所不满吗?”
“嗡”的一下,空思澄和慕佶只觉得脑袋里像是有惊雷炸开,又像是被极地的寒风瞬间灌满了胸腔。
浑身剧震,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四肢冰凉,冷汗涔涔。
当真是安逸的日子过久了,竟敢私下议论师尊?
竟敢对师尊的决定心生涟漪?
巨大的惶恐与懊悔如同冰潮般淹没而来。
二人再不敢有丝毫迟疑,“噗通”一声,齐齐跪倒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之中,额头深深触地,积雪的寒意瞬间浸透衣衫,却远不及他们心中的寒意。
“弟子不敢!弟子绝无此意!”
空思澄急声辩白,声音因为紧张和寒意而微微发颤,额头紧紧抵着雪地:
“弟子只是……只是关心五师妹伤势,一时思绪纷乱,口不择言,绝不敢对师尊的任何决定有半分不满!是弟子失言,弟子知错!请师尊重重责罚!”
慕佶更是吓得脸色发白,他心思不如空思澄细密,但此刻也知道祸从口出,跟着连连磕头,积雪被他撞得簌簌作响:
“师尊息怒!师尊息怒!都是弟子口无遮拦,胡思乱想!是弟子的错!请师尊重重责罚弟子!饶了二师兄一次,是弟子先挑起话头的!”
两人心中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懊悔。
方才那点羡慕也好,困惑也罢,与触怒师尊的后果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他们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和心思呢?
简直是自寻烦恼,自讨苦吃!
林珺然慢悠悠地呷了一口热茶,任由那温润的茶香在口中弥漫,目光这才缓缓落到跪在雪地里、身体微微发抖不敢抬头的两个徒弟身上。
她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却仿佛带着千钧重压,字字清晰地敲打在两人心头:
“关心同门,乃人之常情,本尊不怪。”
她顿了顿,放下茶杯,杯底与石桌接触发出轻响。
“但,若因关心同门之故,便生出无谓的比较之心,滋长不平之念,进而私下非议师长决断……这便是道心不稳,失了为人弟子的本分。”
“弟子不敢!弟子知错!”
空思澄和慕佶齐声喊道,声音带着真切的惶恐与悔意,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清晰。
“本尊门下——”
林珺然的声音冷了几分:
“不养心思狭隘、善妒多疑、目光短浅之徒。”
这评价不可谓不重,空思澄和慕佶只觉得心脏都抽紧了,伏在地上的身体僵硬无比。
“今日尔等之言,本尊记下了。”
林珺然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些许:
“念在你们初犯,且确实尚有关切同门之心,此次便不施以重罚。”
两人闻言,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暗自吐出一口浊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完全吐出来——
“但是——”
林珺然话锋一转:
“罚可免,省不可无。此次游历结束之前,空思澄,你需交予本尊十张丹方。”
空思澄一愣,抬起头,有些不解地看向林珺然。
林珺然继续道:
“这十张丹方,需是你以此次游历途中亲眼所见、亲手采集或确认过的药草为主材,自行推演创造而成。”
“功效、配伍、炼制要点,需清晰明了。不得抄袭典籍,不得敷衍了事。”
自行创造丹方?
还是十张?
空思澄只觉得头皮一麻。
“慕佶——”
林珺然的目光转向另一人:
“你则需交予本尊一套炼体招式。”
慕佶也紧张地抬头聆听。
“这套招式,需是你结合自身修行体悟、对此行见闻之感悟,自行构思创造,不得少于十式。”
“需有连贯性,有其实战或锻体价值,不得是胡乱拼凑的花架子。”
好了,现在慕佶的头皮也麻了。
“都听明白了吗?”
林珺然的目光扫过两人。
空思澄和慕佶立刻收敛心神,再次叩首:
“谢师尊开恩!弟子定当竭尽全力,完成师尊要求!”
“起来吧。”
林珺然挥了挥手,不再看他们:
“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是!弟子告退!”
两人如蒙大赦,赶紧从雪地里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沫,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庆幸、后怕。
再不敢有半分杂念,只恨不得把刚才那点小心思挖个坑深深埋进这万年雪原之下。
霜翎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看着两人略带仓皇却又如释重负的背影,冰蓝色的眼眸深处,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随即迅速收敛,恢复成一贯的沉静如水,继续安静地侍立在林珺然身侧,如同最忠诚的冰雪雕塑。
林珺然重新端起茶杯,指尖在温润的杯壁上轻轻敲点,发出细微而有节奏的轻响。她的目光再次掠过那座厚实的帐篷,眼中思绪微沉。
对石璞这格外特别些,缘由有几重。
其一,这丫头的性子,确实合她的眼缘。
心思纯粹得近乎透明,赤诚坦荡,甚至到了有些傻气的地步。
她是一个下意识步步为营的人,虽说行事看起来随意,偶尔还带着点疯狂,可是每一步,她都把后路安排的明明白白。
可能人越缺什么,就越喜欢什么吧。
石璞这份不加掩饰的傻,反而让她觉得省心,甚至有点可爱。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石璞是自她附身于林文玺这具躯壳以来,遇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单纯因为敬爱与担忧,便付诸行动,甚至差点付出生命的弟子。
这份情意,不计得失,纯粹而厚重。
无论这份心意原本是向着谁,如今既然由她承了这具身体,她便认下了这份情。
她也想认下这份情。
其三,抛开性情与情分,石璞的修行资质,也确实不错。
她是林珺然降临寒荒这片灵气贫瘠之地后,遇到的第一个身具上品灵根资质的修士。
虽然之前因为资源匮乏,修为进展缓慢,但底子在那里,好生调养栽培,未来可期。
一个有潜力、心性又纯粹的后辈,值得多花些心思。
至于空思澄和慕佶……
不提也罢。
林珺然的目光扫过远处已经恢复常态、开始默默准备晚膳和扎营事宜的两个弟子,心中轻哼一声。
都是下品灵根,一个比一个资质差。
就在林珺然心思转动间,帐篷那厚重的门帘再次被掀开。
腓腓小巧灵活的身影先一步钻了出来,脸上带着完成任务后的轻松笑意。
在她身后,跟着已经梳洗完毕、换上了一身崭新衣裳的石璞。
腓腓跟在林珺然身边的日子不算短,早已修炼得心思剔透,自然能敏锐地察觉到主人对待这位新救下的五弟子,态度与对待空思澄、慕佶他们明显不同。
因此,它在为石璞挑选衣物时也格外用心,拿出的并非空思澄他们身上那种凡器,而是一件真真正正入了品阶的法衣。
虽然只是黄阶下品。
这也是无奈之举,石璞目前仅有炼气三十五层的微末修为,更高品阶的法衣她根本无法炼化催动,反倒可能成为负担。
洗去了满身的污垢冰霜,换上了合身的新衣,石璞整个人宛如脱胎换骨。
虽然身形因为长期的损耗和冻伤而显得瘦弱单薄,但那双原本因绝望和严寒而黯淡失神的眼眸,此刻却像是被泉水洗过一般,重新焕发出明亮的光彩,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
腓腓也用了些小心思,给石璞选的法衣像是林珺然身上穿的那一身的简化版。
林珺然狐裘之下,是一袭银白的长裙,裙身缀满洒银与刺绣,层叠的薄纱裙摆如云雾般轻盈垂落,走动间自带流光质感。
石璞穿的法衣,也是银白色的。
嗯……
好吧,是乞丐版。
石璞刚从帐篷出来时,似乎还有些不适应,下意识地捏了捏崭新光滑的衣角,显得有些局促。
然而,当她的目光捕捉到不远处端坐饮茶的林珺然时,那点局促立刻被巨大的欣喜和依赖冲散。
她快走了几步,来到林珺然面前,毫不犹豫地再次跪了下来,这次是直接跪在了林珺然脚边的雪地上。
“师尊!”
她的声音比之前清亮了些,却依旧带着激动未平的微颤:
“您的身体……真的大好了吗?修为呢?修为是不是也完全恢复了?”
问完这句,她似乎才想起自己的失职,脸上浮现出愧疚和急切:
“弟子、弟子这几年一直守在这天贺山,等着这回元盏成熟,还没、还没来得及去外荒猎杀寒兽……”
她越说越急,仿佛下一刻就要挣扎着起身:
“您的寒兽丹定然是不够用了吧?您别着急!您在这里等等弟子,弟子、弟子等会儿下山去外荒!弟子现在感觉好多了,一定能猎到足够的寒兽,取丹给您!”
林珺然垂眸,看着跪在脚边、小脸因为急切而微微涨红、絮絮叨叨个不停的石璞,听着她那些充满了担忧和傻气的打算,只觉得一阵无语。
她放下茶杯,伸出食指,戳了一下石璞的额头,力道不重,却成功地让她停了下来。
“行了,行了。”
林珺然的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好笑,还有几分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纵容:
“小嘴叭叭的,说个没完。刚捡回条命,就不能先消停会儿?快歇着吧你。”
“弟子不累,弟子就是……就是想和师尊再多待一会儿。”
石璞说着,把脑袋轻轻枕在林珺然的膝盖上。
她小声的呢喃道:
“师尊,师尊,弟子真的很想你呀。”
林珺然哑然而笑。
真不怪她偏心,谁不喜欢永远真诚而热烈的小狗呢?
她也只是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