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峰主殿后的静室内，弥漫着一股混合了药香与沉疴气息的凝滞。
光线透过窗棂，微弱地照亮床榻上那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
周重希快死了。
他也许曾经伟岸高大、如松般挺拔的身躯，如今却像一片被抽干了生机的枯叶，瑟缩在床榻之上，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被一阵微风轻而易举地吹散。
曾经那乌黑得如同墨玉般、柔顺又发亮的长发，如今已变得花白稀疏。
每一根发丝都像是被染上了霜雪，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无力地散落在他的肩头。
他必定是瘦得不成样子了。
林珺然的目光落在他露在外面的一双手上。
那双手简直就是皮包骨头。
手指纤细得如同枯柴一般，关节突兀地隆起，青筋像干枯的藤条一样，蜿蜒盘踞在手上。
那皮肤粗糙得如同老树皮，上面还布满了深深的褶皱。
“师尊如今的修为，已经急剧跌落至元婴境界，而且仍在缓慢消散。”
闻人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努力维持着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难以完全掩饰的、深入骨髓的哀伤与无力。
“宗门内的医道圣手与太上长老都来看过，皆束手无策。据他们判断，距离大限来临最多，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了。”
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林珺然，那眼神中带着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抱太大希望的期盼。
可同时又似乎早已做好了被拒绝的心理准备。
如同一个在沙漠中濒死的人，看到远处或许只是海市蜃楼的水光。
“所以，师妹……如果可以，我恳求你，能否出手……救救他？”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连宗门底蕴都无法解决的伤势，林珺然纵然神秘莫测，也未必真有什么逆天改命的手段。
这或许只是绝望中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虚无缥缈。
林珺然微微皱起眉头，目光依旧停留在周重希那毫无生气的脸上，心中暗自思索着。
她在想，自己到底要不要救呢？
笑死，她当然要救。
不然她耗费心思，来到这九天华府，精准地拜入这看似日薄西山的无妄峰门下，是为了什么？
难道真是为了那五十万灵石买来的清静吗？
当然不是。
周重希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体内有一道完整的雷电的规则之力。
凌驾于天道之上，属于大道之一的规则之力。
层次与威力，远非季摇光她们所领悟的那一丝半缕皮毛可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然而，福兮祸之所伏。
肉体凡胎，哪怕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合体期修士之躯，又怎么可能真正承载得住一道完整的大道规则？
这就像试图将整个汪洋大海塞进一个小小的茶杯，其结果必然是茶杯的粉身碎骨。
即便有逆天体质能够勉强容纳，那冥冥中执掌此界、已有私心的天道，又岂会允许这样一个超脱它掌控、甚至能威胁到它的异数长久存在？
所以，像周重希这样的人，就是真正的天弃之人。
被天地所厌弃，命运多舛，劫难重重，几乎注定不得善终。
而巧合的是，在林珺然到来之前，整个无妄峰，除了大弟子闻人熠，其余三人竟然全都是天弃之人。
至于闻人熠之所以落得今日下场，纯粹是因为他与这三位天弃之人关系过于密切，长期相处之下，遭到了天道无差别的迁怒与打压。
属于典型的池鱼之殃，无妄之灾。
思绪辗转间，林珺然已然有了决断。
“闻人师兄，师尊的情况，我大致有数。我能救他。”
闻人熠瞳孔猛地一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珺然继续道：
“不过，救治过程需要绝对安静，不能受到任何打扰。可否让我与师尊单独待一会儿？”
“当然！当然可以！”
闻人熠闻言，瞬间从巨大的震惊与狂喜中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连连答应，声音都因激动而有些变调。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迅速退出了房间，动作轻柔而又迅捷地替林珺然关紧了房门，屏息凝神地守在外面，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室内重归寂静。
林珺然走到床榻边，确认周围再无他人窥探后，在心中默念：
“十七，交给你了。”
【放心吧，珺然。包在我身上！】
话音未落，房间内的空间泛起一阵细微的、肉眼难辨的涟漪。
紧接着，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由虚化实，缓缓在半空中浮现出来。
她看上去约莫七八岁的人类女童模样，肌肤白皙胜雪，五官精致得如同玉琢，带着一种非人的完美感。
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女童，便是与林珺然灵魂绑定的系统十七。
它飘落到床榻边，伸出那只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小手，轻轻地覆在周重希干瘪的丹田位置之上。
下一刻，它脸上所有的嬉笑表情瞬间收敛，一双棕色的眸子陡然转化为深邃的幽蓝色，瞳孔之中，闪过无数的数据流。
【开始深度扫描……检测到高浓度、高活性、未绑定的雷霆规则聚合体。】
【规则特性分析完毕……正在构建适应性能量通道……开始进行规则剥离与能量转移……】
随着它的话音，十七的幽蓝眼眸中数据流奔腾得更快了。
它那看似柔弱的小手仿佛成了一个无形的通道接口，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力开始产生。
床榻上，深度昏迷中的周重希身体猛地剧烈一颤。
即便在深度昏迷中，眉头也因突如其来的、源自灵魂本能的剧痛而紧紧皱起。
一丝丝、一缕缕细如发丝，却凝练到极致的紫色的电光，开始不受控制地从周重希的丹田气海、四肢百骸、乃至周身经脉的每一个角落，被那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抽离出来。
这些紫色电光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在空中蜿蜒、扭动、挣扎，发出细微却刺耳的“滋滋”声。
但它们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最终都如同被无形磁石吸引的铁屑，纷纷汇流向十七那只看似柔弱的小手。
当它们接触到十七那戴着蕾丝手套的手掌时，便悄无声息地、彻底地没入其中，消失不见，没有激起半分涟漪。
【规则剥离进度：1%…… 5%…… 15%…… 30%……】
周重希的身体在这个过程中持续地微微颤抖着，额头上渗出大量冰冷的汗珠，将他花白的鬓发浸湿。
原本就苍白如纸的脸色，更是透出一种死寂的灰败。
他的气息时而急促，时而微弱得几乎感知不到，仿佛下一刻那根紧绷的生命之弦就会彻底崩断。
林珺然静静地站在一旁，双手自然垂落，眼神平静无波地看着这一切，内心没有丝毫的怜悯与动摇。
时间在寂静与周重希的痛苦的煎熬中缓缓流逝。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十七眼中那奔腾不休的幽蓝光芒与数据流，终于开始逐渐减弱、平息下来。
【规则剥离完成度：100%。已成功吸收并封存该道完整雷电规则之力。】
“嗯，辛苦了十七。”
她再次走到床榻边，低头仔细审视着周重希的状况。
此刻的周重希，虽然体内那道不断破坏、吞噬他生机的雷霆规则已被连根拔除。
但是，那长达百年的本源亏损与生命力枯竭，却并未因此而立刻停止。
就像一个被蛀空了树心、仅剩一层薄皮维系的大树，即便将蛀虫彻底清除，也难以改变其摇摇欲坠、即将倾倒的命运。
她不再犹豫，意念微动，从储物手镯中取出一颗火枣。
这颗枣子约拇指大小，通体呈深红色，表皮光滑。
唯一不同的是，这枣子表面隐隐有极其淡薄、几乎难以察觉的温润流光一闪而逝。
这是一颗火枣，一颗普通的火枣。
而不是王维诗里的……
啊不，而不是被天雷击中的雷击火枣。
一颗这样的火枣，足以让修士延寿三百年，乃是不可多得的续命灵物。
她俯下身，动作算不上多么温柔体贴，捏开周重希干裂起皮的嘴唇，将那颗火枣，塞进了他的口中。
甚至不需要周重希做出任何吞咽反射。
那火枣刚一入口，接触到一丝微弱的气息，便瞬间化作一股暖流澎湃、蕴含着浓郁生机的灵液，顺畅地滑入他的喉管，直坠丹田气海。
仿佛久旱逢甘霖。
周重希那原本如同龟裂大地般的丹田与枯萎的经脉，瞬间便产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原本深陷的眼窝微微鼓起，苍白如纸的皮肤下隐隐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血色。
林珺然又从空间里拿出了一颗紫气缭绕的丹药，喂进了周重希的嘴中。
丹药一入口，昏迷中的周重希，便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不再是痛苦的喟叹，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
直到这个时候，十七的身影才开始逐渐变得透明、虚幻，最终如同消散的星光般，彻底隐没不见，重新回到了林珺然的意识海深处。
她直起身，不再多看，走到房间一隅那张摆放着文房四宝的书案前。
拿起笔，铺开一张灵帛纸，笔走龙蛇，快速写下一个丹方。
写完后，她拿起丹方，转身走向门口。
“吱呀——”
房门被拉开，守在门外的闻人熠几乎是在瞬间就转过身来。
他脸上交织着无法掩饰的焦虑与深切的期盼，见到林珺然出来，立刻上前一步，声音因紧张而有些沙哑：
“师妹，师尊他……他怎么样了？”
“暂时稳定了。”
林珺然语气平淡地打断他即将涌出的长篇询问，直接将手中的丹方递了过去。
“我给他服下了一颗火枣，足以延寿三百年，吊住了性命。这是八阶丹药斗姥紫光丹的丹方，服用之后，可以彻底清除他体内残留的道伤。”
“周师尊需要服用三颗，我手中只有一颗，已经喂给他了。剩下的两颗，丹方我已经给了你，师兄自己想办法吧。”
闻人熠双手难以自抑地微微颤抖着，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接过了那张轻飘飘、却仿佛重若山岳的丹方。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林珺然，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感激之情，嘴唇翕动着，正要组织语言再次郑重道谢。
然而，林珺然却摆了摆手，转身便要离开，丝毫没有接受谢意的意思。
“小师妹！你等等！”
闻人熠见状，也顾不得许多，急忙追出几步，在她身后喊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你……你能不能，顺便……去看看二师弟？”
无妄峰的二弟子柳扶风，在一百年前探索一处神秘秘境时，不知沾染了何种诡异的恶疾。
自那以后，他不仅修为无法寸进，身体更是每况愈下，只能终日窝在师尊隔壁的院落里，靠着大量丹药和续命法术勉强维持生机。
林珺然闻言，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
她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深潭，落在闻人熠那张写满恳切与疲惫的脸上，眼中带着一丝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探究：
“我很好奇，闻人师兄。”
她的声音清冷，如同玉珠落盘。
“你为了师尊的伤势来求我，如今又为了二师兄的恶疾来求我。你为他们思前想后，奔波劳碌……那么，你怎么就不为你自己，开口求求我呢？”
“你自身的灵根之损，右臂之缺，还有那日益滋生的心魔……这些，难道就不值得你一求吗？”
闻人熠被她问得微微一怔，随即脸上露出一抹苦涩而又平静的笑容。
他垂下眼睑，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右侧袖管，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地回答道：
“因为他们……如果能够活下来，并且恢复的话，凭借他们本身的能力与底蕴，是有足够的价值……能够回报师妹你的恩情的。”
他顿了顿，语气中没有自怨自艾，只有一种认命般的清醒：
“师尊，曾是威震一方的合体期大能，若能恢复，其实力与威望便是无价之宝。”
“二师弟柳扶风，身负传说中的窥天之眼传承，若能掌控，其潜力与神秘莫测的能力，同样价值无可估量。”
“而我……”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对上林珺然的视线。
“就算全胜之时，也炼制不出师妹你随手拿出来的任何一件座驾。”
“我，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可以拿来回报给师妹你。既然如此，又何必开这个口，徒惹人烦，也让自己难堪。”
林珺然听着他这番话语，心中倒是升起了一丝难得的、对闻人熠这种极度清醒与自知之明的欣赏。
说实话，能够如此清楚地认识自己的处境、定位和价值，不抱有不切实际幻想的人，实在不算多见。
所以，她很体贴地选择了尊重他的选择。
因为她善。
话题自然又回到了柳扶风身上。
“窥天之眼，窥视天机，逆转因果，确实是逆天之物。不过，听你的描述，你这位二师弟的情况似乎更糟。”
“那你最好让他提前紧紧闭上双眼，或者找个东西把他眼睛蒙上。我怕他控制不住那双眼，只是看了我一眼，就直接反噬而死了。”
这虽然是一句基于事实的、非常实在的提醒，但听起来，确实有些过于直白甚至刺耳。
不过他也知道林珺然并无恶意，连忙点头：
“师妹提醒的是，是我考虑不周。我这就去让他做好准备。”
“嗯，带路吧。”
林珺然不再多言，示意他在前引路。
闻人熠不敢怠慢，连忙领着林珺然，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了紧邻着周重希住所的另一处僻静院落。
刚一靠近这处院落，一股比周重希房间更加复杂浓郁的、混合了各种草药与特殊香料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走进房间，内部的陈设简洁而素雅，与周重希房间的沉凝不同，这里透着一股脆弱的宁静。
林珺然的目光落在靠窗的床榻上。
那里，半倚着一位身着霜白色寝衣的年轻男子。
他的脸庞是那种久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白皙，肌肤细腻光滑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玉，泛着一种不健康的柔和光泽。
一头乌黑如墨的长发未曾束起，柔顺地披散在肩头与背后，宛如一匹质地上乘的黑色绸缎。
他的身形较之闻人熠更为消瘦单薄，肩膀并不宽阔，整个人慵懒地坐卧在锦被之中，给人一种十分柔弱、易碎的感觉。
就像西湖堤岸上那些在风中轻轻摇曳的杨柳枝，仿佛一阵稍大些的微风拂过，就能将他轻易吹折。
然而，就在林珺然缓缓走近柳扶风的床榻，距离他尚有数步之遥时，异变陡生。
床榻上的柳扶风像是完全不受自身控制一般，猛地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怎样诡异的眼眸？
瞳孔并非常人的黑色或棕色，而是一片毫无杂质的、冰冷的雪白。
在那雪白的瞳孔深处，瞬间有无数字符难辨、形态奇异的咒文如同活物般疯狂闪现、流转、组合又崩解。
不好！
林珺然见状，眉头微微一蹙，心中暗叫一声。
她反应极快，几乎是柳扶风睁眼的同一瞬间，素手一翻，一条白绫便出现在她手中。
她手腕轻抖，那白绫便如同拥有灵性一般，不偏不倚，轻轻覆盖在了柳扶风那双诡异的雪白瞳孔之上，隔绝了他的视线。
然而，尽管只是这电光火石般、不足一息的短暂对视。
“噗——！”
柳扶风身体剧烈地一颤，猛地侧过头，用手捂住被白绫覆盖的眼睛，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
随即，他控制不住地张开嘴，一大口鲜红的血液便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星星点点地溅落在身前洁白的床单上。
他急促地喘息了几下，才勉强平复了翻腾的气血。一只手依旧扶着遮眼的缎带，另一只手用手背缓缓地、有些狼狈地擦干自己嘴角残留的血迹。
尽管遭受如此痛苦的反噬，他的声音却依旧保持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温和与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歉意：
“多谢……师妹……及时出手。”
林珺然看着他这副模样，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地说道：
“柳师兄，你这双窥天之眼，可以窥探天机因果没错。然而，你自身根本不足以承载和驾驭这份力量，所以才会遭到如此剧烈的反噬。”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
“我可以帮你。但是，你这双窥天之眼保不住了。”
“规则已经完全扎根在你的双眼之上。想治好你，只能失去它。你，可愿意？”
柳扶风闻言，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露出了一抹虚弱的、却又带着几分释然的笑容：
“那……便多谢小师妹了。”
他早已厌倦了这双带来无尽痛苦的眼睛。
失去也好。
它们也从未真正认可过他这位主人。
留之，于他而言是催命符。
失之，又有何可惜？
他抬起头，尽管双眼被白绫覆盖，却仿佛能看向林珺然的方向，语气坚定：
“若师妹能取走，尽管取去便是。柳扶风，绝无怨言。”
“很好。”
林珺然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转向一旁神色复杂的闻人熠，毫不客气地下达了逐客令：
“闻人师兄，接下来的过程，需要绝对安静，不能有任何外人在场。请你先出去等候吧。”
闻人熠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柳扶风微微颔首示意他放心，最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默默地退出了房间，并再次尽责地关好了房门。
室内，只剩下林珺然与双眼蒙着白绫、气息微弱的柳扶风。
确认闻人熠离开后，林珺然不再耽搁。
她迅速从储物袋中取出几块刻画着繁复空间与隔绝阵纹的阵盘，指尖灵力吞吐，将其一一激活。
阵盘瞬间闪烁起柔和但稳定的光芒，随即被她精准地投掷到房间的四个角落以及天花板中央。
一道无形的、隔绝内外一切的结界，悄然形成，将整个房间笼罩其中。
紧接着，她并指如剑，指尖凝聚起一缕精纯的灵力，对着床榻上的柳扶风轻轻一点。
一道淡金色的法诀灵光如同流星般射出，瞬间没入柳扶风的眉心。
柳扶风身体微微一僵，随即全身放松下来，意识陷入了沉睡之中。
这既是为了避免他承受接下来的痛苦，也是为了确保剥离过程的绝对顺利。
准备工作，一切就绪。
林珺然雪白的双眸之中，再次泛起冰冷而专注的光芒，看向了柳扶风那双被白绫覆盖的、蕴含着禁忌力量的双眼。
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