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昭昭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稳稳地指向那座在缥缈云海中若隐若现、通体流淌着七彩琉璃光华、宛如天上宫阙坠入凡尘的华美楼阁。
她的语气平淡无波,然而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道惊雷,狠狠劈在季摇光脆弱的神经上:
“看见没,五师妹?”
徐昭昭的声音里甚至带着一丝与有荣焉的骄傲:
“那就是小师妹住的琉璃阁。”
“每天,光是维持它最基本的运转,还有那层看不见的防御阵法,就要稳稳地烧掉十块上品灵石。”
十块上品灵石?
季摇光像是被抽走了魂魄,无意识地喃喃重复着这个数字,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她在长云宗,作为玉留的首席大弟子,为宗门出生入死、处理庶务、教导师弟。
她兢兢业业、劳苦功高两百多年,每个月能从宗门库房领取的固定份例,也不过是五百块中品灵石。
就这,已经让无数内门弟子眼红,让外门弟子仰望,是她身为首席地位和贡献的象征。
她在心中飞快地换算着:
一块上品灵石约等于一百块中品灵石,十块上品灵石就是一千块中品灵石。
这还只是一天的消耗。
一股极其荒谬的、近乎可笑的庆幸感,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猛地从心底涌起。
也还好,幸好如此。
幸好维持不了这个法宝。
不至于饿死在光华璀璨的琉璃阁。
她的收入配不上这么华丽的棺材。
她在内心虚弱地安慰着自己。
徐昭昭完全没有察觉到季摇光脸上那风云变幻、精彩纷呈的内心戏。
她反而凑近了些,声音压低,带着点亲昵和狡黠,指着云都山脚下那片明显灵气异常浓郁的地方,对季摇光说道:
“五师妹,看见那片地方没?用你手里的灵玉牌,就能无障碍通过这山脚下的阵法。”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有时候……我们也会跑到这云都山脚下来打坐修炼。嘿嘿,这件事小师妹也同意了的。”
“不是我吹,这里的灵气浓度和精纯度,可比咱们自己那山头强太多了,修炼起来事半功倍。”
季摇光此刻已经无需徐昭昭提醒,她全身的毛孔都在疯狂地汲取着周围异常活跃和精纯的灵气。
自从踏入云都山的范围,空气中的灵气就仿佛拥有了生命,欢呼雀跃着往她体内钻,精纯程度至少是外界的一倍以上。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干涸的河床得到了甘霖的滋润,她那受损的经脉和空虚的丹田,都传来一种久违的、细微的舒适感。
她颤抖着声音,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侥幸,向徐昭昭问道:
“小师妹……这里的灵气,为何……如此浓郁?”
徐昭昭的回答,简单,直接,粗暴,没有任何修饰。
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下,彻底将她最后的幻想和侥幸,连同她那摇摇欲坠的旧有世界观,一起砸得粉碎。
“哦,这个啊——”
徐昭昭眨了眨眼睛:
“小师妹刚来的时候,觉得咱们原来的灵气浓度不够用,就在这云都山底下,埋了两条完整的灵脉。”
季摇光:“…………”
她感觉自己的三魂七魄在这一瞬间齐齐脱离了躯壳,飘荡在半空中。
以一种绝对麻木、绝对空洞的视角,俯瞰着下面那个名叫“季摇光”的、仿佛被石化了的躯壳。
两条完整的灵脉?!
她知道一条灵脉对于一个宗门,甚至对于一个大型势力意味着什么吗?
那是根基!
是命脉!
是传承万代的保障!
是无数修士梦寐以求的修炼圣地!
多少中小宗门为了一条小型灵脉的归属权,能掀起腥风血雨,打得宗门覆灭、传承断绝!
而在长云宗,那条支撑着数万弟子修炼的主灵脉,被重重阵法保护,由修为最高的太上长老轮流坐镇看守,被视为比镇宗法宝还要重要的存在。
其余三条稍次的灵脉,也是宗门最核心的机密和资产。
季摇光的目光,机械地、缓慢地,再次移到了自己紧握的灵玉牌上。
那个她初看时觉得有些滑稽、甚至有点土气的群聊名称——
小财神和她的天一宗。
她现在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那不是同门之间的调侃戏谑。
那不是带着善意的玩笑称呼。
那是赤裸裸的、不容置疑的、客观无比的写实
那很财神了。
不,那简直是财神本尊嫌天宫寂寞,亲自下凡,屈尊降贵地降临在了天一宗,并且选择了在这里常住。
就在她神魂颠倒、三观尽碎时,徐昭昭已经动作麻利地掏出了灵玉牌,指尖灵光闪动,飞快地发送了一条消息。
未来剑尊徐昭昭:【小师妹,你醒了吗?我和你新来的五师姐在云都山脚下了。】
几乎是信息发出的下一秒,回复就轻快地跳了出来。
林珺然:【醒了,师姐们上来吧。】
季摇光就这样,灵魂一半在体外飘荡,一半在体内麻木,被热情洋溢的徐昭昭半扶半拉着。
如同一个精致的提线木偶,踏上了那条让她每走一步都感觉心尖在颤抖、在滴血的雷击木台阶,浑浑噩噩地抵达了琉璃阁那流光溢彩的大门前。
阵法光华柔和地一闪,无声无息地,那扇仿佛由整块巨大琉璃雕琢而成的门户,悄然洞开。
接下来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季摇光彻底放弃了思考,进入了绝对麻木状态。
她的眼睛清晰看到了景象,但大脑已经因为过于震撼而拒绝思考。
脚下踩着的,是铺就庭院小路的一块块大小均匀、棱角圆润、内部蕴含着精纯至极、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灵气的极品灵石。
季摇光甚至下意识地踮起了脚尖,不敢用力,生怕自己稍微重心不稳,就会踩碎那么一两块。
尽管她自己也知道,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
她被徐昭昭引着,几乎是按着肩膀,麻木地窝进了一张造型古朴雅致的躺椅里。
身体接触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润平和气息从椅身传来,天然的木纹仿佛蕴含着安抚神魂的力量。
淡淡的、沁人心脾的菩提清香萦绕鼻尖。
这是万年菩提木,而且看这完整的弧度和浑然天成的气势,绝对是用整段树干精心打造而成。
她在长云宗收藏的典籍里见过关于它的描述——
一寸菩提木,万金难求道。
她麻木地感觉到身上被徐昭昭顺手盖上了一张薄被。
那被子轻若无物,覆盖在身上的瞬间,一股温暖却不燥热、丝丝缕缕清凉纯净至极的气息便透过薄薄的布料,温柔地渗入她的肌肤,流淌过她受损严重的经脉。
甚至抚慰着她那依旧隐隐作痛的丹田。
这个……
季摇光不认识。
然后,一杯温度恰到好处的茶,被塞到了她冰凉的手中。
茶杯里面琥珀色的茶汤清澈见底,只是浅浅地闻了一下,季摇光就不敢置信的睁大了双眼。
这是悟道茶?!
悟道茶她没有喝过,却帮玉留沏过茶。
玉留有那么几两百年悟道茶,每次闭关前都要让季摇光给他沏上一杯。
与她此时手中的这杯极为相似,味道却没有这么浓厚。
季摇光端着那杯可能比她整个身家还要珍贵无数倍的茶,僵硬地陷在万年菩提木打造的躺椅里,身上覆盖着千年龙蚕丝薄被,脚下踩着能亮瞎人眼的极品灵石小路,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地、反复地盘旋: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季摇光,前长云宗剑峰首席大弟子。
天生极品冰灵根,两百多年苦修不辍,自认天赋、心性、毅力、努力皆属上乘,道心坚定。
我向来认为世间万物,只要我努力争取,奋力拼搏,终有一日能够匹配得上。
我的配得感,曾经特别特别高。
现在……
她配吗?
她配心安理得地坐在这张躺椅上吗?
她配品尝手中这杯绝世珍茶吗?
她配呼吸这里比外界浓郁精纯数倍的、由两条完整灵脉源源不断供应的灵气吗?
就在她被这富贵冲击的几乎快要窒息时,一个身影从琉璃阁内间那珠帘后,缓缓踱步而出。
首先闯入季摇光视野的,是那身几乎要晃花人眼的青金色广袖流仙裙。
法衣之上,暗绣的流云纹路仿佛在自行流动,袖口和裙摆处有细碎的星光点点洒落,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如梦似幻的仙灵之气。
那股难以言喻的、仿佛与这整个琉璃阁的奢华贵气完美融为一体的独特气质,让季摇光几乎不敢直视。
林珺然步履轻盈地走到季摇光面前,那双清澈纯真、不染尘埃的眼眸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手腕只是随意地一翻,一枚储物戒指,就出现在了她纤细的指尖。
她动作自然得如同递出一颗糖果,将戒指递向季摇光,声音清脆悦耳:
“五师姐好,这是我的见面礼。”
储物戒指。
季摇光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紧,想要拒绝。
不是因为客气和推辞,而是因为……
一种深入骨髓的、在此刻被无限放大的自卑与无力。
“小师妹,我……”
她的声音艰涩,带着难以掩饰的难堪和窘迫:
“我修为虽然不再跌落,可是……灵根已失,体内……没有灵力。我打不开……这储物戒。”
她看着那枚仿佛散发着诱人光泽的戒指,只觉得它无比烫手。
如此珍贵稀有的储物法宝,给她一个连最基本的、注入灵力打开它都做不到的彻头彻尾的废人,岂不是这世间最大的浪费?
是明珠暗投,是暴殄天物。
还是不要让它蒙尘了吧。
她连拥有它、使用它的最基础的资格,似乎都已经被残酷的现实剥夺了。
季摇光的声音艰涩,带着难以启齿的窘迫。
她垂着眼眸,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不敢去直视林珺然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生怕从中看到任何一丝她无法承受的情绪。
这枚珍贵的储物戒,给她,简直就是对宝物最大的亵渎和不尊重,是平白的浪费。
然而,她自惭形秽的话语尾音还未完全落下,就听见一阵清脆悦耳的、玉瓶轻轻碰撞的叮咚声响。
她下意识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只见林珺然那双仿佛能倒映出星空的清澈眸子里正含着淡淡的笑意看着她,唇角微弯,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
更让她心脏骤停的是,林珺然的手中,不知何时已然稳稳地托着两个玉瓶——
一个通体莹白如玉,散发着令人心旷神怡、充满勃勃生机的气息。
另一个则幽蓝如最深的海底,透着一股神秘、深邃甚至有些冰冷莫测的意味。
“这个好办呀——”
林珺然的声音轻快得像山间跳跃的溪流,带着几分天真烂漫的俏皮。
她举起左手那个莹白温润的玉瓶,语气轻松地介绍道:
“这瓶叫生灵丹,服下之后,可以在你体内随机生成一条新的灵根,品质嘛,保底是中品,运气好的话,上品极品也不是不可能哦。”
随即,她又举起右手那个幽蓝如寒潭的玉瓶,语气依旧那般随意自然,可说出来的话,却让季摇光浑身剧震,血液几乎瞬间冲上头顶:
“这瓶叫复灵丹,效果更直接一些。服下它,你体内被夺走的灵根,会自己重新生长回来,完好如初。而与此同时——”
她微微歪头,语气带着一种天真的残酷:
“那个夺走了你灵根的人,她体内的灵根,会同步消失。”
季摇光的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停滞,心脏疯狂地擂动着胸腔,仿佛要挣脱束缚跳出来。
她的目光像是被最强大的磁石吸引,死死地、近乎贪婪地锁定在那个幽蓝色的玉瓶上。
仿佛那是无边黑暗中唯一指引方向的灯塔,是绝望深渊中垂下的唯一绳索。
复灵丹……
让柳轻烟体内的灵根消失……
这个念头如同最诱人的毒药,瞬间点燃了她内心深处压抑已久的仇恨与不甘。
她几乎能清晰地看到柳轻烟失去赖以生存的灵根后,那张惯会装可怜的脸上会露出怎样惊恐万状的表情。
能想象到楚河、楼问东那些盲目拥护者会如何的惊慌失措、阵脚大乱。
更能看到玉留那个偏心安到胳肢窝的所谓师尊,面对他精心呵护的小徒弟变成废人时,那张道貌岸然的脸上会出现怎样精彩的神色。
一股近乎病态的、大仇得报的淋漓快意,如同岩浆般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喷涌而出,让她激动得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只要伸出手,接过那个蓝色的瓶子,她就能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同时让那个夺走她一切的仇人也尝尝失去最重要的东西的滋味。
可是下一秒,冰冷的理智如同三九天的寒冰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冲动。
柳轻烟还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
那些为了她可以颠倒是非、不分黑白的师兄们还活着。
那个眼盲心瞎、偏袒到极致的玉留也还活着,并且修为高深。
如果柳轻烟的灵根突然莫名消失,他们会善罢甘休吗?
他们一定会像疯狗一样,不惜一切代价追查到底。
到时候,首当其冲的,会是收留了她的天一宗。
他们会面临长云宗剑峰,乃至整个长云宗的巨大压力。
而眼前这个笑容纯净、仿佛不谙世事的小师妹,拿出如此逆天丹药的她,会不会被卷入这场风波,成为被针对、被觊觎的目标?
更可怕的是,以她对柳轻烟和那群癫公的了解,如果他们心尖上的小师妹\/小情人灵根没了,为了拯救她,他们会不会丧心病狂地再去寻找下一个季摇光,剖取另一个无辜修士的灵根,来填补这个空缺?
让另一个悲剧上演?
想到可能因为自己一时贪图痛快,而将灾祸引向刚刚给予她庇护的宗门,引向这个拿出珍贵丹药帮助自己的小师妹,甚至可能间接导致另一个无辜者受害,季摇光那颗被仇恨灼烧得滚烫的心,瞬间沉入了冰冷的谷底。
她的目光在那散发着致命诱惑的幽蓝玉瓶上流连、挣扎了许久,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心灵拉锯战。
最终,那只微微颤抖的手,带着无比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缓缓地、却坚定地,伸向了那个散发着温和生机的莹白玉瓶。
“我……小师妹……”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壮士断腕般的决绝:
“多谢小师妹。我选……生灵丹。”
说出这个选择的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心口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利刃狠狠剜了一下,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放弃近在咫尺的复仇,选择一条看似饶恕的道路,这需要多大的毅力和对自身信念的坚守?
但她知道,这是最正确,也是最无愧于心的选择。
她的因果,她造成的恩怨,应该由她自己去了结,去清算。
终有一日,她会凭借自己的力量,重新站上巅峰,亲自讨回属于她季摇光的公道和尊严。
而不是通过这种可能牵连无辜、借助外力的方式。
林珺然似乎对她的这个选择毫不意外,清澈的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赏,脸上的笑容依旧明媚,随手将那个幽蓝色的玉瓶收了回去,只将装着生灵丹的莹白玉瓶递到她手中:
“好,五师姐就在这里吃下吧,这里安全。”
说着,她转向一旁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一直认真待命的徐昭昭:
“二师姐,麻烦你,帮五师姐护法。”
“奥,好!”
徐昭昭虽然没完全搞懂刚才那片刻间,季摇光内心经历了怎样惊涛骇浪般的天人交战。
但她向来心思纯净,执行力强,当即点头应下,走到季摇光身边,神色一肃,灵力微提,已然进入了护法状态。
季摇光紧紧握着手中那瓶触手冰凉、却仿佛蕴含着无限生机与希望的玉瓶,冰凉的瓶身此刻却让她感到一丝奇异的、温暖的力量。
至少,上天,不,是这位小师妹,还愿意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
一条全新的灵根,一个全新的起点。
这一次,她选的路,无论多么艰难,她都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她的道,她自己来走;她的债,她自己来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