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台平稳地飞行着,四周只剩下风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三师兄许洛宁与二师姐徐昭昭切磋的动静。
林珺然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没忍住心中的疑惑。
她微微侧身,靠近大师兄君见痕一些,用仅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小声问道:
“大师兄,我有一事不明……为何你们会如此坚信,金丹、元婴修士的护卫价格,就是你们之前所说的那样呢?”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唏嘘:
“但凡……但凡你们在执行任务之余,多向其他雇佣修士打听几句,或者去修士聚集的坊市稍微了解一下行情,也不至于……”
从金丹初期一直被蒙蔽到元婴中期,整整一百多年啊。
这得是多大的信息壁垒,或者说,是多大的信任,才能造成如此长期的误解?
君见痕闻言,飞行中的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他脸上那惯常的温和笑容淡去了几分,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寒意。
但那寒意并非针对林珺然,而是指向某个不愿提及的过往。
他沉默了一瞬,声音低沉地开口,带着一种压抑的情绪:
“因为……我们接取的几乎所有对外委托,都来自于同一个宗门。”
他吐出了一个在修仙界如雷贯耳的名字:“九天华府。”
九天华府,与长云宗、天一宗并列的上三宗之一。
不同于以剑道闻名的长云宗和以历史底蕴着称的天一宗,九天华府是一个聚集了大量丹修、符修和器修的宗门。
以其富庶和对各类辅助类型的修士的培养而闻名。
门中弟子大多专注于自身技艺,战斗力相对而言并非强项。
因此在需要外出探险、护卫重要人物或物资时,往往会雇佣其他擅长战斗的修士。
按理说,这样一个财大气粗、注重声誉的顶级宗门,实在不至于,也没有必要去克扣、贪墨区区几个剑修亲传弟子的辛苦钱。
这完全不符合其顶级宗门的身份和体面。
林珺然敏锐地抓住了关键点:
“那些发布委托、雇佣你们的修士,是直接与你们联系的吗?还是通过某种中间人?”
君见痕的嘴角抿成一条直线,眼中闪过一丝自嘲,回答道:
“并非直接联系。所有的委托,都是通过……九天华府的一名外门长老,名为贾可信的人介绍的。”
“他声称,那些都是他相熟的外门弟子,或是与九天华府有往来的一些小家族、小商会的负责人,因信任他的推荐,才将护卫之事托付给我们。”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剩下的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哪里是什么外门弟子和小商会?
恐怕其中不少委托,根本就是贾可信利用自己在九天华府的身份和人脉,私下承接的、本应属于宗门正式任务或是报酬更高的委托。
然后转手以极低的价格。打包给了信任他的君见痕师兄弟几人。
而其中的差价,自然就落入了贾可信自己的口袋。
看君见痕此刻的神情,他显然也已经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
只是这真相,对于重情重义的他来说,无疑是一种沉重的打击。
就在这时,一直默默跟在后面的四师兄路随安,似乎鼓足了巨大的勇气,驾驭着飞剑小心翼翼地凑近了一些。
他憋得脸颊连同耳朵尖都通红,像是要滴出血来,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却又努力想让师兄师妹听清楚他的话:
“可、可是……大师兄,我、我私下里……也曾经悄悄问过几个……我们护卫过的委托人……”
他回忆着当时的情景。
那些被护卫的对象,在任务结束后,面对他小心翼翼的询问,大多都是含糊其辞,或者直接附和了贾可信给出的价格。
“他们……他们说的价格,确实就是大师兄、二师姐你们平时收的那个数目啊……”
路随安的声音越说越低,带着委屈和不解。
那个时候,他每次听完,非但没有怀疑,反而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期待。
他幻想着自己早日结丹,也能像师兄师姐们一样,凭借手中的剑,一天赚取好几块亮晶晶的中品灵石,那该是多么幸福和富裕的日子啊!
这美好的幻想,支撑着他努力修炼,却从未想过,这所谓的行情,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
林珺然看着四师兄这副被人卖了还差点帮人数钱的单纯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瞥了他一眼,解释道:
“我的傻师兄啊!那些委托人,既然是贾可信介绍的,其身份地位多半不如贾可信这个九天华府的外门长老。”
“他们如何敢违背贾可信的意思,对你们说出真实的报酬?”
“恐怕贾可信早就跟他们打过招呼,或者他们本身就得仰仗贾可信的鼻息,自然不敢拆他的台,只能配合着演戏。”
君见痕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充满了自责与痛楚:
“此事……归根结底,怪我。是我识人不清,过于轻信所谓的故交之情。”
“若非我自恃与那贾可信有几分年少时的交情,对他毫无防备,也不会连累二师妹、三师弟他们也一同被他拉下水,平白为他辛苦卖命这么多年……”
他的声音中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悔恨。
他与贾可信,本是同一时期、在同一座凡人城池流浪乞讨的孤儿,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相依为命。
后来恰逢五十年一度的登仙台开启,他们抱着渺茫的希望前去测试,竟双双被测出拥有灵根,得以踏入仙门。
一个因灵根属性与悟性适合,被九天华府收为内门弟子。
另一个则因心性坚韧、于剑道有缘,被当时尚有余力的天一宗宗主看中,收为亲传大弟子。
虽然两人之后所在的宗门实力和资源天差地别,一个蒸蒸日上,富庶繁华;一个日渐凋零,勉力支撑。
但在君见痕心中,那份相识于微末、共同挣扎求存的情谊,却从未因身份地位的改变而褪色。
他始终认为,贾可信也同他一样,珍视这份来之不易的缘分。
他从未想过,不过短短几百年光阴,人心竟能易变至此。
曾经的患难与共,在利益和漫长的岁月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大师兄,事已至此,懊悔无益。”
林珺然看着君见痕眼中深切的痛苦,语气平和地问道:
“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
君见痕喃喃重复了一句,他沉思片刻,长长的睫毛垂下,掩盖住眸中翻涌的情绪,声音低沉却带着决绝。
“我会亲自去找贾可信,当面与他对质。让他……将他这些年昧下的,本该属于二师妹与三师弟的灵石,全部交还出来。”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
“是我引狼入室,是我轻信于人,这个责任我来承担。”
“他如何对我,我可以不计较,但我必须为师弟师妹们,讨回一个公道,拿回他们应得的东西。”
他认了自己眼瞎,认了这份交情的终结,但他不能让自己的师弟师妹因为他的错误而蒙受巨大的损失。
林珺然闻言,却是轻轻摇了摇头。
她慵懒地歪靠在莲台柔软的靠垫上,单手支颐,另一只手随意地拨弄着莲台边缘流转的灵光,语气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
“大师兄,你让他交出来?恐怕……他根本交不出来了。”
看着君见痕投来疑惑的目光,林珺然没有卖关子,直接点明:
“你想想,那些多出来的、巨额的灵石差价,到了他的手里,他会老老实实地存起来吗?”
不会的。
这种人,一旦轻易获得了远超自身能力的财富,只会挥霍无度。
购买昂贵的丹药、法器、享受,或者在其他方面充大方摆阔气。
灵石来得容易,去得也快。
这就像凡间那些诈骗犯,即便被抓到了,被骗的钱财往往也难以追回。
因为他们根本就不会留住那些钱,早就挥霍一空了。
君见痕沉默着,他没有去问林珺然为何如此笃定。
因为他心中其实也已经有了类似的预感。
他只是看着林珺然,问道:
“那……若依小师妹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理更为妥当?”
林珺然坐直了身子,目光清亮,悠悠道出自己的建议:
“若我是大师兄,我不会直接去找贾可信对质,打草惊蛇,或者与他进行无谓的纠缠。”
“我会将此事的前因后果、所有证据,整理成一份清晰的陈述,然后……直接呈交给九天华府的首席大弟子处理。”
她看着君见痕,缓缓分析其中利害:
“我们天一宗,如今在修仙界地位特殊,占据着道德的制高点。九天华府作为上三宗之一,向来极其爱惜羽毛,注重宗门声誉。”
“此事若由我们直接闹大,固然能引起关注,但难免有失我们天一宗的身份,显得我们斤斤计较,甚至可能被不明真相的人反咬一口,说我们讹诈。”
“而且,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直接闹到两宗高层,反而可能因小失大,伤了和气,也未必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但若是交给九天华府的首席大弟子来处理,则恰到好处。首席弟子地位尊崇,有权力处理宗门内部事务,又能代表宗门部分意志。”
“他为了维护九天华府的声誉,必定会严肃处理此事,给外界、也给我们天一宗一个交代。这比我们自己去闹,效果要好得多,也体面得多。”
更何况……
林珺然在心中默默补充了一句,根据原剧情的信息。
九天华府的这一代首席大弟子凌傲尘,就是那个最终为了封印天魔裂缝、守护苍生而毅然选择以身殉道的正道之光,男主角之一。
这样的人,品性高洁,正直无私。
由他来处理此事,再公平不过,也最有可能还君见痕他们一个公道。
君见痕认真地听着林珺然的分析,眼中的阴霾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明悟。
他脸上重新浮现出那抹温和的笑容,只是这次的笑容里,多了几分释然和决断,他点了点头,温声道:
“小师妹思虑周全,言之有理。好,那便听小师妹的。”
说罢,他不再犹豫,直接取出了自己的灵玉牌。
凝神静气,以神识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关键信息以及己方的诉求,清晰而简洁地编辑成一段讯息,直接发送给了九天华府的首席大弟子——
凌傲尘。
远在九天华府,正在处理宗门事务的凌傲尘,感受到灵玉牌的震动,随意地探入神识查看。
当看清讯息内容,尤其是看到贾可信这个名字,以及其为了区区一些中品灵石的差价,竟然利用宗门名义,长期欺诈、盘剥天一宗弟子时。
这位素来以冷静自持着称的首席,眉头瞬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怒意。
这个贾可信还是他们九天华府的外门长老,为了贪图这点蝇头小利,竟然将九天华府的声誉和脸面都丢到天一宗身上去了?!
简直岂有此理!
更何况,天一宗再如何没落,历史功绩和牺牲也不容亵渎。
欺辱天一宗弟子,就是在打整个正道、打他们这些受益宗门的脸。
凌傲尘立刻回复,语气严肃,表示会立刻彻查此事,定会给天一宗一个满意的交代。
处理完这件事,君见痕似乎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神情轻松了不少。
他指着前方出现在云雾缭绕的山腰处的一座建筑,温声对林珺然道:
“小师妹,我们到了,前面便是宗门的藏书阁。”
林珺然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座颇为质朴的七层竹楼,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竹楼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通体由一种常见的青竹搭建而成,甚至有些地方的竹皮已经泛黄。
它没有巍峨的气势,没有华丽的装饰。
甚至连一扇像样的、带锁的大门都没有,只有两扇虚掩着的、同样由竹子制成的简陋门扉。
林珺然坐在莲台之上,伸出一根纤纤玉指,指着那座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吹倒的竹楼。
不可置信地、着重强调地问道:
“这……这就是我们天一宗的藏书楼?”
那个“藏”字,被她咬得格外重,充满了怀疑。
这哪里像是珍藏典籍、传承功法的重要之地?
分明像是山野间随意搭建的避雨亭或者守山人临时的居所!
君见痕看着小师妹那难以置信的表情,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耐心地解释道:
“小师妹有所不知。宗门鼎盛之时,真正的藏书阁,本是一件地阶中品的宝器,内蕴空间,自有灵性,不仅能妥善保管万千典籍,还能辅助弟子领悟功法,甚至设有强大的防护阵法。”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后来……宗门灵脉日渐枯竭,灵气供应难以为继,实在负担不起这等宝器日常运转所需的庞大灵力。”
“几位师叔祖商议之后,不得已……只得将那座宝器藏书阁……拆解变卖,换成了灵石,以维持宗门最基本的开销和弟子们的修炼。”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眼前这座简陋的竹楼,继续道:
“之后,师叔们便亲自动手,就地取材,用这山中最多、也最不值钱的黄阶下品青竹,重新搭建了这座竹楼。”
“将原本藏书阁内的所有书籍、玉简,搬迁至此,小心存放。”
其实,何止是藏书阁?
君见痕心中黯然。
当年为了筹集资源,应对灵脉枯竭的危机,只有象征着宗门最后体面和作为护山大阵核心之一的宗主大殿得以保留。
天一宗原本那些辉煌壮丽、铭刻着无数阵法的宫殿楼阁,几乎全部被忍痛拆卖,换成了救急的灵石。
而后来重建所有建筑时,使用的材料,无一例外,全都是这种生长迅速、坚韧度尚可、但灵气含量极低、几乎卖不上价钱的黄阶下品青竹。
若非如此,堂堂天一宗,何至于凋零破败到连门面都如此寒酸的地步?
君见痕垂下眼眸,掩去其中的复杂情绪。
他记得很清楚。
当年他即将结丹,二师妹徐昭昭和三师弟许洛宁也到了筑基的关键时期。
宗门上下勒紧裤腰带,几位师叔更是没日没夜地炼丹、炼器、画符。
将所有能换到的灵石,几乎毫无保留地都供给给了他们三人吸收,助他们突破瓶颈。
这座竹楼藏书阁,某种程度上,也是那份艰难岁月和长辈们深沉期望的见证。
好在……
好在宗门最重要的传承——
那些记载着功法、秘术、历史、见闻的书籍玉简都还在。
宗门的根基和魂脉未曾断绝。
好在……
如今小师妹出现了。
林珺然听着君见痕平静的叙述,目光再次落在那座简陋却打扫得干干净净、一丝灰尘也无的七层竹楼上,沉默了下来。
她不再多问什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操控着莲台缓缓降落。
君见痕也收起飞剑,落在地面,他走到竹楼门前,轻轻推开那虚掩的竹门,侧身对林珺然道:
“虽然简陋,但里面的书籍都保存得很好。师尊……他每日无论多忙,都会亲自过来,用最基础的除尘诀,将这里里外外打扫一遍,从不假手他人。”
林珺然迈步走进藏书阁。
内部空间比外面看起来要宽敞一些。
一排排同样由青竹制成的书架整齐排列,上面分门别类地放置着无数或新或旧的书籍、卷轴和玉简。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竹香和书卷特有的陈旧气息。
虽然没有任何阵法防护,但却异常干净整洁,可见日常维护之用心。
站在这一排排承载着宗门万年积累的书架之间,听着君见痕那句话。
林珺然仿佛直到这一刻,才真真切切地、深刻地意识到,为了守护这片修仙界,天一宗究竟付出了怎样惨烈而沉重的代价。
从数万弟子门人、辉煌鼎盛的天下第一宗,到如今只剩下区区七人苦苦支撑。
从拥有无数宝器、宫殿林立的仙家福地,到如今连一座像样的藏书阁都负担不起,只能用最廉价的青竹搭建。
曾经的修仙界巅峰,底蕴深厚如海,却最终沦落到连培养四名亲传弟子都捉襟见肘、需要全员拼命才能勉强维持的地步。
这份牺牲,这份坚守,沉重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可他们却一点怨言都没有,一点负面的不甘都没有。
生生养出了四只稍微带点黑芝麻馅的傻白甜。
林珺然想,这才是所谓的正道修士吧。
诸天炁荡荡,我道日兴隆。
惟愿天道成,不欲人道穷。
可惜了,她虽称不上是邪修,却也从没有正经的有过正道这个样子。
她林珺然,就不是这样的人。
她静静地站立在书架之间,感受着这份历史的厚重与苍凉,心中第一次对这个破落户宗门,生出了一丝真正的敬意与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