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放弃了。不是放弃战斗,而是放弃了去硬撬那扇通往一切真相的厚重大门。
就在刚才,他从一块锈钢板上瞥见的未来碎片,像一把冰锥扎进了他的脑子——一道致命的杀机,已经近在咫尺。
他的身体,比他的念头动得更快。
那深埋在基因里、代号“实验体delta-7”的战斗本能,像一头沉睡的野兽,被彻底惊醒。
没有闪,也没有挡。
他只是猛地松开了撑着身体的破律矛断杆,整个人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倒去,像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贴着冰冷的地面,“唰”地滑进了旁边最深的一道阴影里。
嗤——!
几乎就在他鼻尖上方几厘米的地方,一道漆黑的匕首,裹挟着连光线都能吞掉的幽暗光芒,闪电般划过。
冰冷的杀意,让他脸上每一根寒毛都立了起来。
也就在这个瞬间,苏晚棠的“逆频干扰”波才呼啸而至,却像未来画面里演的一样,“砰”地撞在了一层看不见的能量罩上,只是荡开几圈涟漪,就消散了。
刺杀,失败了。
“走!”
林深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低吼,借着滑行的劲儿,手掌在地面狠狠一撑,整个人像受惊的狸猫,头也不回地朝着神庙废墟另一个破口冲去。
苏晚棠没有丝毫犹豫,紧跟而上。
两人前一后,眨眼就消失在弥漫着金色光雾的废墟深处,只留下那道手持黑匕的影子在原地缓缓站直身体。远处,海平面上,那艘如同深渊巨兽般的黑色潜艇,正在无声地上浮。
……
锈港,07号仓库。
这是林深用开废品站攒下的钱,偷偷盘下的几个临时藏身点之一。空气里永远混着一股味儿——陈年的机油、海水的咸腥,还有钢铁生锈特有的那股铁锈气。
墙上,钉着一张巨大的江城地图。
地图被无数红色和蓝色的线条,还有密密麻麻的便签纸覆盖着,织成了一张复杂到让人看一眼就头晕的网。每一条线,都代表着一个已知的“时空垃圾”,或者一次异能事件的前因后果。
林深现在就站在这张图前,眼睛死死盯住其中一条不太起眼的红线。
这条红线的起点,标着“北郊第三生化研究所”。终点,在市中心一个早就废弃了的地铁站。
红线旁边,是他自己用笔写的一行小字:【十岁。第一次逃跑路线。耗时7小时13分。成功。】
可此刻,这条代表他第一次胜利逃亡的线,在他眼里却显得无比刺眼,像一道裂开的伤口。
他记得“成功逃出来了”这个结果。
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天自己到底穿了件什么颜色的衣服?天是晴的还是阴的?自己是怎么躲开第一道带电铁丝网的?那段记忆,就像被人用橡皮擦,蛮横地、狠狠地擦掉了一大块,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和令人心慌的空白。
他用力揉着太阳穴,那里一跳一跳地疼。他拼命想从脑子深处挖出点碎片来,可换来的只有一阵阵加重的眩晕,和那种抓不住任何东西的空洞感。
“别硬想了。”
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递到了他面前。苏晚棠清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你连着用了三次‘那个能力’,”她走到林深身边,目光也落在那条断裂的红线上,语气有些复杂,“每一次都在透支你‘存在’的根基。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系统给你的力量,代价你自己清楚。”
她顿了顿,看着林深的侧脸,补充了一句:“刚才在神庙废墟,你拉着我撤出来的时候,下意识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林深猛地转过头。
苏晚棠迎着他的目光,眼神锐利得像是能直接看到他灵魂里去:“你说——‘妈妈从来不喜欢草莓味’。”
林深整个人怔住了。
苏晚棠继续道:“可你亲口告诉过我,在你记得的事情里,你妈妈最喜欢给你买的,就是街角那家的草莓小蛋糕。而且,‘零号’最初的档案侧写里,也提到过这个细节。”
嗡的一声。
一股寒意,不是从脚底,而是直接从林深的脊椎骨缝里钻了出来,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根本不记得自己说过那句话!
那话是谁说的?
又是谁……把他昨天的记忆,偷偷拿走了?
……
深夜。
仓库外面,海风呜呜地吹着,卷起浪头,一下下拍打着锈迹斑斑的码头,发出空洞的闷响。
一道影子,几乎和浓稠的黑暗融为一体,像壁虎一样,悄无声息地贴着仓库老旧的外墙移动。
他全身覆盖着一层特殊的纳米涂层,完美地屏蔽了所有热源和电磁信号。在任何探测仪器上,他都只是一团无意义的背景杂波。
影核。
“渡鸦”的第七代改良克隆体,暗影枢密院手里最快、最锋利、也最沉默的那把刀。
他手里捏着一枚针尖闪着微光的“基因采样针”。任务很简单:拿到林深身上的一点东西。一滴血,一根头发,甚至是一片掉落的皮屑。
他计算好了角度,像一道没有重量的烟,从一扇半开的通风窗飘了进去,落地无声。
然而,就在他双脚踩到仓库地面的瞬间,那经过千百次生死锤炼出的战斗直觉,却像警报一样在他脑子里尖声响起!
不对!
仓库里,不是他预想中的漆黑和死寂。
林深,就背对着他,站在不远处的工作台前。
更让影核瞳孔微缩的是——林深手里那把老式工业焊枪的枪口,幽蓝色的火焰已经点燃。那跳跃的火苗,在昏暗的仓库里,映出林深小半张平静的侧脸。
“我知道你会来。”
林深的声音响了起来,不大,却清清楚楚传进影核耳朵里,平静得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因为你和我一样,”林深慢慢转过了身,焊枪的火焰映亮了他的眼睛,“都是被人复制出来的人生。”
话音还没完全落下,林深动了!
他手里的焊枪,在这一刻不再是修理工具,变成了最致命的凶器!
幽蓝色的火焰“嗤”地喷射出一道耀眼的高温金属流!但这道致命的流火没有直接射向影核,而是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精准到恐怖的弧线!
嗤!嗤!嗤!嗤!
滚烫的金属液飞溅、冷却,几乎是在眨眼之间,就在影核身体四周,把他所有可能闪避和撤退的路线——头顶的钢梁空隙,侧面货架的窄缝,脚下的排水格栅——全部封死!
整个动作快如闪电,又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精准的艺术感。
影核那双从来不起波澜的瞳孔,骤然缩紧!
这不是靠训练能练出来的反应,也不仅仅是速度。
这是……把周围环境、手里工具、甚至对方心理都算进去的、刻在基因最深处的战斗本能!
是杀戮的艺术!
战斗瞬间爆发!影核放弃突围,身形一晃,反而以更刁钻的角度向林深扑来!
可他面对的,是一个能“看见”下一刻的怪物!
林深一咬牙,再一次强行启动了那消耗巨大的“量子观测”能力!
眼前堆积的金属货架表面,像镜子一样,瞬间映出三秒后的画面:影核会左手佯攻,右手引爆预先埋在地板下的微型震爆弹,爆炸的冲击波会把整个沉重的工作台掀翻!
没有半点犹豫,林深立刻一脚踹碎身旁通风管道的铁栅格,借着下方“呼”地冲上来的强劲气流,身体猛地向上一拔,像猿猴一样灵活地攀上了屋顶的粗大钢梁!
轰——!!!
几乎在他脚离开地面的同时,剧烈的爆炸就在他下方绽放!火光一闪,冲击波咆哮着扩散开来,那个沉重的金属工作台被炸得四分五裂,零件叮叮当当飞得到处都是。
可就在林深从钢梁上落回地面的刹那——
嗡!
一阵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凶狠的眩晕,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他的脑仁上!
又一段记忆,被抽走了。
这一次,是他第一次在自家那个破烂废品站里,遇见那个来找“星尘”碎片、漂亮却冷得像冰山一样的女人的情景。
他下意识地,朝不远处正持枪警惕影核的苏晚棠看去。
眼神里,竟然闪过了一丝……无法掩饰的陌生。
那是一种“我知道你很重要,可我为什么知道?”的茫然。
苏晚棠心头狠狠一紧,瞬间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趁着影核被爆炸气浪暂时逼退的瞬间,她压低声音,急促地问:“林深!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林深眼中的茫然只持续了短短一秒,就被一股更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了下去。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记得……你很重要。其他的……系统大概比我自己更清楚。”
就在两人准备抓住这个空隙撤离的时候——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缥缈,诡异,仿佛由成千上百个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人声叠加在一起,层层叠叠,直接钻进人的耳朵,钻进人的脑子里。
“你以为……你是在和命运对抗吗?”
仓库顶端,光线和阴影开始扭曲、蠕动。一个半透明的、勉强能看出人形的浮影轮廓,缓缓显现出来。
虚瞳。
“熵魔”在现实世界的低维度投影。
“可你每一次动用‘观测’未来的能力,都是在为那颗沉睡的‘初代核心’,更清晰地锚定现实的坐标。”那重叠的声音带着冰冷的玩味,“熵变,已经开始了。而你,就是连接两个世界的桥。”
说完,那虚幻的手指,对着空气,轻轻一点。
嗡——!
整个仓库空间,像被扔进石子的水面,剧烈地荡漾起肉眼可见的涟漪!
林深的脑海里,轰然炸开一幕他根本无法抗拒的恐怖幻象:
无尽的虚空之中,站着无数个“林深”。
有的浑身插满管子,泡在绿色的维生液里;有的穿着古老残破的战甲,眼神空洞;有的漂浮在银色的液态金属中,皮肤下流动着数据流的光……
而在所有“林深”的正中央,站着一个身影。
他的胸膛是敞开的。
心脏的位置,镶嵌着的不是血肉,而是一块正在缓缓搏动、散发着纯粹至极黑暗的……黑色晶体!
那是……
真正的,“零号实验体”!
“噗——!”
林深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幻象带来的精神冲击如同海啸,瞬间冲垮了他的意识防线。他单膝一软,跪倒在地,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他意识快要彻底涣散的危急关头——
匣灵那冰冷、理性,此刻却如同救命稻草般的声音,以前所未有的强度,强行插入了他的意识频道:
【警告!】
【主体人格基盘遭受高维信息源污染!】
【启动应急预案:‘残忆重构协议’!】
【紧急调用‘深渊废品站’历史监控存档片段,进行非基因定义性人格数据补全!】
滋啦……滋啦啦……
工作台旁边,一台早就该进博物馆的老式cRt显示器,屏幕在一阵雪花点后,猛地亮了起来!
屏幕上,开始飞快地播放一帧帧有些模糊的监控画面:
三年前冬天,一个穿着旧棉袄的年轻人,在寒风里蹲在巷子口,笨手笨脚地修好了流浪猫的自动喂食器,修好后还被警惕的猫咪挠了一下手背,他倒吸着凉气,却咧嘴笑了。
两年前夏天,他默默把一张电费单塞进了楼下独居老人总是忘记关严的门缝里,单子背面用铅笔写着“已付”。
一年前暴雨夜,他把店里最后一把伞塞给了一个浑身湿透、在屋檐下躲雨的学生,自己则把外套顶在头上,骂骂咧咧地冲进雨里,跑回废品站……
这些琐碎的、平凡的、跟什么基因实验超凡能力毫无关系的、完全由他自己“选择”去做的小事片段。
这些“不是由基因决定,而是由我心决定”的存在证明。
此刻,竟奇迹般地在林深那几乎被污染、被撕裂的精神世界里,构筑起了一道墙。
一道朴实无华,却异常坚韧,散发着人间烟火暖意的屏障!
这道墙,硬生生地将虚瞳释放的那种冰冷、混乱的高维信息污染,给顶了回去!
“有趣的……挣扎。”虚瞳那重叠的声音在空间涟漪中变得有些模糊,带着一丝说不清是赞赏还是嘲弄的意味,“用‘瞬间’的微光,来对抗‘永恒’的侵蚀么?”
话音落下,她的身影如同消散的烟,彻底不见了。
影核见状,毫不恋战,最后深深地、冰冷地看了几乎虚脱的林深一眼,身形一晃,便融入了仓库角落最深重的阴影里,消失无踪。
撤退前,他毫无感情的声音,遥遥传来,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
“你守得住记忆一时……”
“守不住命一世。”
仓库里,终于恢复了死寂。
只剩下显示器雪花点的滋滋声,和 L 深粗重压抑的喘息。
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抬起头,看着那台还在孜孜不倦播放着过往片段的老式显示器。屏幕上,那个会对流浪猫傻笑、会多管闲事、会淋成落汤鸡的、有点笨拙又有点温暖的自己,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他喃喃地,低声地,像是说给自己快要崩溃的意识听,又像是说给这个总想把他捏碎、把他格式化的操蛋世界听:
“如果过去的我……真的被偷走了。”
“那大不了……”
“老子就重新活一遍。”
……
凌晨四点。
锈港外,海风呼啸,像鬼哭。
林深独自一人,站在一艘搁浅废弃多年的旧货轮驾驶舱里。破碎的舷窗外,是漆黑如墨、波涛翻涌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