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的世界,跟林深想的完全不一样。
没有钢铁墙壁,也没有岩石通道。
眼前是一片彻底不讲道理的空间。
脚下深不见底的地方,是一片翻滚的、冒着泡的岩浆湖,橘红色的火光把整个巨大的地底空洞照得通亮,热浪一股股往上扑,烤得人脸发烫。
而在岩浆湖的上方,凭空漂浮着好多座岛屿,大大小小,彼此之间连着一些半透明的光桥。
但真正让林深后背发凉的,是这些岛本身。
它们不是石头或者土堆起来的。
组成这些岛的……是记忆。
一层叠一层,还在不停变化的、活生生的记忆投影。
林深瞳孔猛地一缩,他看清了那些画面——
一个婴儿在保温箱里哭出第一声,背景是闪着冷光的未来医疗设备。
一个不爱说话的小男孩坐在小学教室里,窗户外头,2035年的磁悬浮公交车无声滑过。
冰冷的手术台上,刺眼的无影灯底下,一个少年全身插满管子,在痛苦地挣扎……
每一幕,都像刀子一样扎进他心窝里。
每一幕,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人生。
可现在,这些真实的记忆碎片,被一只看不见的手重新剪过、拼接过,硬生生编成了一个冰冷又残酷的逻辑链:这个孩子早该在基因排异里死掉,这个少年早该在实验失败里化成灰,这个人……根本就不该活到现在。
这里,就是“时渊之城”的第一关。
一座用你最熟悉、最在乎的过去,来审判你有没有资格存在的——“记忆回廊”。
“小心点。”匣灵冰冷的声音在他脑子里提醒,“这地方的每一寸,都藏着能直接攻击你认知根本的信息陷阱。”
林深没回话。他深深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然后,一脚踏上了第一座由光影构成的浮空岛。
脚刚踩上去——
嗡!
脚下的画面瞬间定格,然后猛地放大,把他整个人裹了进去。
十二岁。雨夜。
医院里警报声刺耳地响着,因为雷暴,整个医院突然停电,一片漆黑。母亲的病床前,那台心电监护仪,发出了一声长长的、让人绝望的“滴——”声,变成了一条直线。
他记得,他当时就守在床边,紧紧握着母亲慢慢变冷的手,眼睁睁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自己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
可眼前这个投影,放出来的却是另一个“事实”——
同一时间,医院备用电源启动后恢复的监控录像显示:母亲的病床前,空荡荡的,根本没有人。
而另一份被打上“绝密”标记的影像资料里,十二岁的林深,正被绑在三百公里外的一个地下基地里,全身插满了电极片,在接受惨无人道的基因改造。
两种完全不一样的“真实”,像两只看不见的冰冷大手,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喘不过气。
“不……不可能……”林深抱着头,喃喃出声,剧烈的头痛让他差点摔倒。
哪个是真的?
如果我当时在那个鬼基地,那守在妈妈床边的是谁?
如果我守在床边,那基地里那个正在受罪的“我”,又是什么东西?
“我存在过吗?”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出来,啃咬着他的意识。
他咬牙,试图动用刚刚获得的“规则之锚”强行破局!
“静滞!”
以他为中心,半径五米的空间,瞬间进入了那种诡异的相对静止状态。
可是,下一秒,林深浑身汗毛倒竖!
没用!
这种能强行暂停物理时间的力量,对眼前这些记忆投影,一点用都没有!
不光没用,随着他这边时间的“暂停”,那些虚假的记忆画面,反而变得更清晰、更刺眼!它们像是找到了一个不会动的靶子,开始疯狂地反过来,往他脑子里钻,想要覆盖掉他真正的记忆!
滋啦——!
林深的右手突然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起来,肌肉拧成一团,指骨摩擦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
这感觉……就跟当年在那张手术台上,承受电击时一模一样!疼痛仿佛穿越了时间,再次降临。
【警告!】
【检测到高强度‘认知污染波’!】匣灵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急促的警报声,【来源是碑门的中枢核心!对方正在利用你的情绪弱点,拿你的记忆当模板,重新编写现实逻辑!】
“放弃吧。”一个空洞、冰冷,像是由无数个人声音合成的声音,直接在他耳朵边响起来,“你只是一个备份失败留下的碎片,一个早该被删除的错误。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真实’的玷污。”
林深猛地一咬舌尖!
剧痛和嘴里漫开的血腥味,让他几乎要被冲散的意识,强行清醒了一瞬间。
他死死瞪着那幅“母亲孤独死去”的画面,眼睛通红,布满了血丝。就在那股冰冷的绝望要把他彻底吞没的时候——
一道身影,突然出现在了那片记忆投影的边缘。
是苏晚棠!
她不知道用什么办法,竟然也闯进了这片诡异的能量场域里。她的脸在岩浆红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苍白。
她没有说话,只是抿着嘴唇,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一块从旧港废墟带出来的、看起来灰扑扑一点也不起眼的黑色石头。
情绪共振石。
下一秒,苏晚棠闭上了眼睛。
她放开了对自己情绪的所有控制,任由心底最强烈、最真实的情感,像开闸的洪水一样,毫无保留地冲进那块石头里!
那是她得知父亲为了家族,毫不犹豫把她当成交涉筹码时,积压了多年的愤怒和怨恨!
那是她知道林深背负着这样残酷的过去,自己却被蒙在鼓里时,心里尖锐的刺痛和难过!
还有……还有在过去那些并肩作战、生死一线的时刻,她一次次想都没想就挡在他身前,子弹飞来时,心底瞬间涌起的恐惧,和那股“一定要护住他”的、近乎本能的决心!
爱,恨,愤怒,痛苦,恐惧……所有这些混在一起,无比真实、无比滚烫的情绪,通过共振石,猛地爆发出来!
它们没有变成光,也没有变成能量冲击。
它们形成了一股纯粹的“真实的意志”,像一把看不见但无比坚硬的凿子,对着眼前那片由虚假逻辑织成的记忆大网,狠狠凿了下去!
咔嚓!
一声轻微的、仿佛玻璃裂开的声音。
林深眼前的记忆画面,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裂缝。
他猛地抬头,透过那道裂缝,他看到了!
所有证明“他不该存在”的证据,所有前后矛盾的记录,它们的源头,都指向同一个时间点——
母亲去世的那个晚上。
问题不在于这些记录是真是假。
问题在于,记录这些东西的“观察者”本身,出了问题!
有人在那个关键的时间节点,强行“分裂”了他的存在轨迹!
“原来是这样……”林深发出一声低低的、冰冷的笑。他慢慢地,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样东西。
一枚生锈的铁钉。
那是去年清明节,他去给母亲扫墓时,从坟头湿润的泥土里,亲手捡回来的。他一直带在身上,像个护身符。
“你说我没活过?”他眼中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光芒,举起那枚铁钉,对准脚下光影流动的“地面”,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扎了下去!
噗嗤!
铁钉刺穿的,不是光影,而是他自己摊开的手掌。
温热的血立刻涌了出来,顺着生锈的铁钉,一滴一滴,落在那片虚空的岛屿上。
就在这一刻——
那枚平平无奇、锈迹斑斑的铁钉,在吸收了他饱含无尽思念与不甘的鲜血之后,竟然开始发出光来!
一种很微弱,但异常坚韧的、柔和的绿光。
【检测到‘最高优先级情感锚点’……正在与宿主灵魂印记进行强制绑定……】
【认知校准程序启动……错误逻辑链……开始崩解!】
系统冰冷的提示音,此刻听在林深耳朵里,却比什么音乐都好听!
那绿光,像是世界上最锋利也最温柔的小刀,它所照到的地方,所有虚假的记忆投影,就像被泼了强酸的玻璃,发出一连串“咔嚓咔嚓”不堪重负的碎裂声,然后哗啦啦地彻底坍塌、消散!
岩浆湖上空,连接向下一座岛屿的那座光桥,变得清晰、稳定起来。
碑门的第二层,对他打开了。
苏晚棠走到他身边,看着他还在渗血的手掌,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出声,只是默默地从自己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卷干净的绷带,递了过去。
林深接过绷带,胡乱在手上缠了几圈。两人对视一眼,什么也没说,并肩走向光桥,踏入了更深的地方。
眼前,是一个更加巨大的圆形大厅。
大厅中央没有岩浆,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一块比之前遇到的律令石更古老、更幽暗的黑色立方体,静静地悬浮在黑暗中央。
立方体的表面,像水银一样缓缓流动着,浮现出七个古朴的篆字名字。
最后一个,赫然正是——“林深”。
嗒,嗒,嗒。
清晰的脚步声,从大厅最深处的阴影里传来。
一道身影,慢慢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一丝不苟的黑色作战服,脸和林深有六七分相似,但那双眼睛,却冷得像万年不化的冰,里面只有纯粹的冷漠和偏执。
“暗影枢密院”高阶执行官,时狱。
他的手里,托着一个东西——一个由精密机械和某种生物组织共同构成的仿生心脏模型。那颗“心脏”,正在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着。
“砰。砰。砰。”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大厅里,听得格外清楚。
“你以为你是在寻找答案?”时狱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情绪,就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其实,你只是在一步一步,走向早已为你写好的结局。完美的初代实验体,即将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而你……”
他抬起眼皮,目光落在林深身上,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人,更像是在看一件工具,或者……一块电池。
“……你只是启动最终仪式,所需要的最后一块燃料。”
林深看着那颗跳动的仿生心脏,又看了看时狱那张冷漠的脸,忽然笑了。
那笑容有点森然,又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
“你说得对,”林深点点头,语气甚至有点赞同,“但我这块‘燃料’吧,有个毛病。”
他顿了顿,缠着绷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一弹。
“我特别喜欢……把点着我的人,一起烧个干净。”
那枚沾着他的血、此刻已经黯淡下去的锈铁钉,像一道微不可见的阴影,悄无声息地被他弹射出去,精准地滑进了大厅侧面,一个毫不起眼的通风管道口里,瞬间消失不见。
铁钉落进黑暗的管道深处,发出一声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轻响。
林深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时狱,和他身后那片深邃的黑暗,以及黑暗里悬浮的黑色立方体。
他在心里,对着那个可能正在某处沉睡的“完美初代”,也对着眼前这个自以为掌控一切的男人,低声说了一句:
“等着瞧吧。”
“看看谁,才配当那个‘始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