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些鼓吹‘不给女人花钱的男人就是不爱你’的,和那些宣扬‘女人拜金是天性’的,他们最终的目的,都是卖东西。前者卖口红、包包、化妆品,后者卖课程、卖会员、卖廉价的男性优越感。”
“他们把两性关系,简化成了一场零和博弈。把复杂的个体,贴上了简单粗暴的标签。因为这样最省事,也最容易煽动。真正的男女平等,是追求权利和机会上的平等,人格上的互相尊重。而不是把爱情和婚姻,变成一场互相算计、互相提防的买卖。”
这番话说得太透彻,也太大胆。
林悦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背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偷偷看了一眼赵禹。
灯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眼神专注而深邃。他又变回了那个在研讨会上,手握麦克风,舌战群儒的男人。
思想的锋利,再一次展露无遗。
和刚才在工地的他,判若两人。
但不知为何,这一次,林悦没有再感到失落。
她只是觉得,这个男人,像一个有很多个切面的钻石,你永远不知道他的下一面,会折射出怎样惊人的光芒。
“说得太好了!”梁诗韵似乎已经彻底进入了“迷妹”模式,她双手合十,放在下巴处,眼睛里闪着光,“赵主任,你不当德育主任,去大学开一门《当代社会思潮批判》的选修课,绝对堂堂爆满!我第一个报名!”
她的话半是恭维,半是真心。
她是真的找到了知音。
作为一个文科班主任,她每天都在思考这些问题,但身边能跟她聊到这个深度的人,几乎没有。
大多数同事,关心的都是学生的成绩,自己的职称,还有今天晚饭吃什么。
像赵禹这样,能一针见血地穿透现象、直抵本质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
“还不止这些!”梁诗韵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彻底停不下来了,“我最近在想一个问题。您说,从母系社会到父系社会,是权力的第一次过渡。那现在,随着女性经济地位的提高,话语权的增强,会不会是权力的第二次,或者说,是一种回归?”
“这已经不是社会学问题了,这是哲学问题了。”赵禹笑了笑。
“对!就是哲学!”梁诗韵兴奋地说,“权力到底是什么?福柯说,权力无处不在。它不是一种被占有的东西,而是一种在社会关系中运作的策略。那我们现在经历的,是不是就是一场巨大的、围绕着话语权的权力策略的重组?”
“……
赵禹显然被激起了兴致。
他不再是那个礼貌疏离的赵主任,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眼神专注,偶尔会用手指敲击桌面来强调自己的观点。
“权力的本质,是对‘真实’的定义权。谁能定义什么是‘对’的,什么是‘美’的,什么是‘正常’的,谁就掌握了权力。你提到的消费主义,就是资本在争夺对‘美好生活’的定义权。而如今的对立的本质,是某些群体在争夺对‘理想两性关系’的定义权。”
“所以,这根本不是什么权力的回归,而是一场权力的‘碎片化’和‘商品化’。每个人都可以通过购买某种商品,或者站队某种观点,来获得一种虚假的、暂时的权力幻觉。但这并不能改变真正的权力结构……所谓权力,其实一直牢牢掌握在……”
他们的对话越来越深奥,从鲍德里亚的“消费社会”,聊到汉娜·阿伦特的“平庸之恶”,甚至还提到了加缪的“荒诞”。
林悦感觉自己像一个误入神仙打架现场的凡人。
她不是听不懂。
恰恰相反,她能听懂他们说的每一个词,每一句话,甚至能理解他们观点背后的逻辑链条。
正因为听得懂,她才更加羡慕。
羡慕梁诗韵的坦率和勇敢,她能把自己的思考毫无保留地抛出来,哪怕可能显得浅薄或者偏激。
羡慕赵禹的渊博和通透,他能轻易地驾驭这些复杂深奥的理论,并用它们来解释最鲜活的现实。
而她自己,就像一个守着一屋子珍宝的吝啬鬼,有无数的想法和感受,却不敢打开门,让它们出来见见光。
她只能看着他们谈笑风生,眼神交汇,思想碰撞。
那一刻,林悦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和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可悲的厚障壁。
“服务员,上菜!”
就在这时,梁诗韵洪亮的声音打破了这场哲学讨论。
火焰牛排被推了上来,服务员点燃了盘边的酒精,蓝色的火焰“呼”地一下蹿起老高,照亮了三个人各不相同的脸。
梁诗韵的脸上,是酒足饭饱般的满足和兴奋。
赵禹的脸上,是激烈思考后回归现实的平静。
而林悦的脸上,是什么呢?
她不知道。
她只觉得那火焰有点烫,烤得她脸颊发热。
“来来来,快吃快吃!别光顾着聊哲学,不然牛排都老了!”梁诗韵热情地招呼着,拿起刀叉,率先向那块滋滋作响的牛排发起了进攻。
她切下一大块,叉起来,心满意足地放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赵主任,我跟你说,我今天真是太开心了!感觉比做了一套五三还过瘾!我敬你一杯,就用这柠檬水!”
她举起水杯,姿态婉约。
赵禹也端起杯子,和她轻轻碰了一下,杯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算是发现了,”梁诗韵一边嚼着牛排,一边感慨,“你这人,就是个‘矛盾综合体’。”
赵禹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你看啊,你白天能在工地上抡大锤,晚上能在餐桌上聊福柯。你既有劳动人民的朴实,又有知识分子的深刻。你支持男女平等,但又能一眼看穿那些女权话术背后的资本陷阱。”
她煞有介事地总结:“简单来说,就是接地气,但又不俗气。有思想,但又不酸腐。赵主任,你这种男人,现在可是稀有物种,濒危保护动物级别的。”
赵禹听完,只是笑了笑,那笑容里有几分无奈,也有几分自嘲。
“梁老师过奖了。我没那么复杂,只是个普通的教书匠而已。”
他拿起刀叉,开始慢条斯理地切自己的那份牛排。他的动作很优雅,和他刚才在工地门口,用粗糙的手指捻起烟卷的样子,截然不同。
林悦默默地吃着自己的意面。
奶油的香气很浓郁,蘑菇也很鲜美,但她吃在嘴里,却感觉有些寡淡。
她满脑子都是梁诗韵那句“矛盾综合体”。
是啊,他就是个矛盾体。
而她,偏偏就被这种该死的矛盾感,深深吸引了。
她喜欢他在工地上,肌肉紧绷,汗流浃背,充满原始生命力的样子。
她也喜欢他此刻,引经据典,眼神明亮,充满理性光辉的样子。
这两种样子,在她心里,不断地交叠,融合。
让她心烦意乱,也让她……心动不已。
“悦悦,你怎么不说话啊?”梁诗韵终于注意到了沉默的林悦,“是不是今天的菜不合胃口?还是觉得我们聊的话题太无聊了?”
林悦抬起头,正好对上赵禹看过来的目光。
他的眼神很平静,带着一丝询问。
林悦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最终,她只是摇了摇头,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没有,挺好的。我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