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级研讨会的会场,冷气开得像不要钱。
空气里弥漫着酒店地毯、速溶咖啡和高级香水混合的,一种疏离又标准的气味。赵禹坐在台下,感觉自己像个误入精密仪器展的泥瓦匠,浑身都不自在。
台上,钱副局长正拿着稿子,声情并茂地讲述着未来的教育规划。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放大,在巨大的会议厅里回荡,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每一个词都闪烁着“智慧”、“数据”、“赋能”的光芒。
“……老师们!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大数据、人工智能,将彻底颠覆我们过去那种‘靠经验、凭感觉’的落后教育模式!”
他的声音通过音响放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在偌大的会议厅里回荡。
赵禹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放在腹部。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正襟危坐,姿态显得有些散漫,但目光却异常锐利,像手术刀一样剖析着台上的每一个字眼。
“……未来的校园,每一个学生,从他入校第一天起,都将拥有一个独一无二的数字画像。他的心率、他的消费、他的社交范围、甚至他在网络上的每一次匿名发言,都将汇入我们的德育云平台!”
“系统将通过深度学习算法,24小时不间断分析。谁有厌学情绪,谁在遭受霸凌,谁的心理状态濒临崩溃……系统会第一时间发出预警!我们能将悲剧,扼杀在萌芽状态!这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业!”
钱副局长说得口沫横飞,台下适时地响起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
赵禹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这些词汇,他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它们像一个个包装精美的空盒子,被高高地堆砌起来,构建出一座宏伟而虚幻的空中楼阁。而他,以及千千万万个一线教师,才是要在现实的烂泥地里,把这座楼阁盖起来的人。
他转过头,看向身边的林悦。
她坐得笔直,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冷淡的侧脸。她正低着头,手中的钢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划过,沙沙作响。
不是在记录要点,而是在近乎复刻台上的每一句话。
赵禹甚至能看到,她连钱副局长偶尔的停顿和加重语气,都用特殊的符号标注了出来。
赵禹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他压低声音,凑近她。
“你觉得,他说的对吗?”
林悦的笔尖顿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抬头,只是很轻微地转动了一下手腕,然后继续书写。过了一两秒,她才用一种几乎没有起伏的语调回应,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这是市里组织了那么多专家,反复论证过的方案。应该……不会有错。”
赵禹的心沉了一下。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台上那个意气风发的身影。
终于,钱副局长的演讲在又一波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了。他红光满面地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开明的姿态。
“刚才我只是抛砖引玉。大家都是来自教学一线的骨干,有什么想法,有什么问题,都可以畅所欲言嘛!思想的碰撞才能迸发火花!”
他说完,含笑看着台下。
会场里一片死寂。
没有人举手,没有人交头接耳。大家不约而同地低下头,有的假装整理笔记,有的低头看手机。
这种沉默,是成年人世界里最默契的服从。
钱副局长脸上的笑容更盛了。他满意地点点头,似乎对这种“高度统一”的思想状况非常受用。
“看来,大家对我们未来的工作,是充满信心和期待的!既然没有问题,那我们……”
就在这时,会场的中后排,一只手举了起来。
动作不快,却很坚定。
唰唰唰——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循着那只手臂,聚焦到了它的主人身上。
赵禹。
钱副局长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他眯起眼睛,看着那个年轻人。眼前的景象让他有些不快,仿佛一场完美演奏的交响乐,忽然闯进了一个不和谐的音符。
坐在赵禹身边的林悦,身体瞬间绷紧。她停下了所有动作,难以置信地看着身边这个男人。他的侧脸在会场的顶灯下,轮廓分明,表情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疯了吗?
“哦?这位年轻的老师,请讲。”钱副局长很快调整好表情,语气里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宽容。
赵禹站起身。
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轻微的响声,在这死寂的会场里,显得格外刺耳。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先对着主席台微微鞠了一躬。
“钱局长,各位领导、专家,大家好。”
他的声音通过话筒传遍全场,清晰、沉稳,不带一丝火气。
“刚才聆听了钱局长关于‘数据化精准德育’的宏伟蓝图,我作为一名一线教育工作者,深受启发,也备受鼓舞。”
“您刚才提到的‘德育云平台’,那个宏伟的蓝图,我非常震撼。但其中有一个技术细节,我不太明白,想请教一下。”
他刻意用了“技术细节”这个词。
在这样的场合,谈情怀是愚蠢的,谈道德是空洞的,只有“技术”,才是最安全的切入点,是唯一不会被当场驳斥的伪装。
钱副局长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哦,一个技术问题。他最不怕的就是技术问题,因为他自己不懂,但有的是专家替他回答。他身体向后靠了靠,重新掌握了姿态上的主动权,语气也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宽容。
“很好嘛,我们的年轻老师,有钻研精神。你问吧。”
赵禹微微欠身,表示感谢。然后,他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请问,这些采集了学生心率、消费、社交范围乃至网络发言的个人数据,它的所有权,归谁?是学生本人,是他的监护人,是学校,还是提供技术支持的贵公司?”
问题一出口,台下立刻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嗡嗡声。
这个问题太刁钻了。它绕开了“该不该收集”的道德争论,直接刺向了最核心的法律与利益问题。
钱副局长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他没想到,这个年轻人根本不是要问什么“技术细节”,他一开口,就要掀桌子。他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拧开,喝了一口,这个动作给了他几秒钟的缓冲时间。
“这个……数据安全问题,我们当然是放在首位的。”他放下杯子,声音有些干涩,“所有数据都会进行最高级别的加密脱敏处理,由市教育局统一的云平台进行监管,确保……确保不会泄露,不会被滥用。”
他巧妙地回避了“所有权”这个核心,把问题偷换成了“监管权”。这是官场上最常见的话术。
台下一些人开始点头,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林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笔记本的页边划过,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压痕。她没有动笔,只是看着赵禹的背影。那背影像一堵墙,替她,替台下所有沉默的人,挡住了主席台上投来的压力。
赵禹仿佛没有听出钱副局长话语里的闪躲,他继续保持着那种请教的姿态,点了点头,紧接着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谢谢局长解答。那么,第二个问题。系统会通过算法,对学生的行为和情绪进行分析,并给出‘预警’。那么请问,这个算法背后的价值观,由谁来定义?”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让所有人都有时间消化这个问题。
然后,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点。
“举个例子。当一个学生看到校园霸凌,他没有选择冷漠走开,而是愤怒地冲上去制止。这时候,他的心率会飙升,肾上腺素会急剧分泌。请问,我们的‘德育云平台’,会将这次心率异常,判定为需要被警惕的‘攻击性人格’,还是需要被表彰的‘正义感’?”
会场里的嗡嗡声,瞬间消失了。
如果说第一个问题是技术层面的挑战,那第二个问题,就是哲学层面的诛心。
它直接否定了这套系统赖以生存的根基——所谓的“客观”与“公正”。一个连好坏都分不清的系统,谈何“精准德育”?
钱副局长的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求助似的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几位“专家”,但那些所谓的专家,此刻都像鹌鹑一样缩着脖子,眼观鼻,鼻观心,假装在研究桌上的矿泉水瓶标签。
谁敢回答这个问题?
承认算法有偏见,等于承认整个项目有巨大的伦理风险。否认算法有偏见,等于公然侮辱在场所有人的智商。
“这位……赵老师是吧?”钱副局长不得不亲自下场,他的语气里已经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怒意,“你这个问题,有钻牛角尖的嫌疑。任何新生事物,都有一个发展的过程,我们不能因为一点小小的瑕疵,就否定它伟大的前景嘛!算法模型,是可以不断学习,不断优化的!”
他又一次使出了“拖字诀”和“宏大叙事”的法宝。
“好。”赵禹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仿佛完全接受了局长的说辞。他再次微微欠身,姿态谦卑到了极点,但说出的话,却像淬了冰的刀子。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按照您的规划,我们未来的德育系统,可以通过大数据分析,精准地筛选出那些具有抑郁倾向、焦虑状态,甚至自杀风险的高危学生。系统会将这个‘高危’标签,第一时间推送给班主任、德育处、家长,乃至心理辅导中心。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进步,理论上能将很多悲剧扼杀在摇篮里。”
“但根据我个人的一些不成熟的经验,这种来自四面八方的‘精准关怀’,有时候……会异化成一种让学生窒息的‘精准监视’。它会成为压垮那个孩子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枚钢钉,狠狠地钉进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会场里的空气开始变得黏稠。
赵禹顿了顿,抛出了他真正的问题。
“所以,我想请教钱局长。我们这套即将投入巨资、覆盖全市的德育系统,它最终的考核指标,或者说,它的KpI,究竟是什么?”
“是实实在在地,降低了多少学生内心的痛苦指数?还是仅仅为了降低,学生在校期间的事故发生率?”
话音未落,他紧接着追问,不给对方任何喘息和回避的空间。
“如果一个学生,因为被我们的系统‘精准’地识别、‘无微不至’地关怀,最终选择在毕业离校之后,才结束自己的生命。那么,对于我们这套系统而言,对于我们的教育而言……”
“这,算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这个问题问完,整个会场落针可闻。
钱副局长脸上的笑容已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铁青。他握着讲稿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台下,一片哗然。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人们交头接耳,脸上写满了震惊、错愕,甚至还有一丝隐秘的兴奋。
他们看着那个独自站在会场中央的年轻人,仿佛在看一个敢于挑战风车的堂吉诃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