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禹不在的第二天,王首一中,德育处办公室。
贾许坐在赵禹的位置上。
这张椅子,比他自己的那张要软一些,坐下去会有一个轻微的下陷,像一个温和的拥抱。他有些不习惯。他更喜欢硬朗、平直的触感,那让他时刻保持警醒。
桌上的文件堆积如山,每一份都代表着一个不安分的青春期灵魂。贾许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报告,A4纸上印着一行加粗的标题:《关于高二年级四名男生在宿舍内使用明火烧烤蟑螂的事件报告》。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有节奏的声响。
烧烤蟑螂。
多么富有想象力,又多么愚蠢。
赵主任会怎么处理?贾许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
赵主任会把那四个男生叫到办公室,不是训斥,而是会问他们:“蟑螂是什么味道的?”“火候掌握得怎么样?”“有没有想过开个烧烤摊,为学校创收?”
用一种荒诞消解另一种荒脏,最后在谈笑间让他们自己认识到错误,心服口服地写检查。
这是赵禹的风格。
一种贾许既佩服又无法认同的风格。
贾许拿起红笔,在报告末尾的处理意见栏上,写下冷硬的五个字:按校规处理。
通报批评,扣除量化分,写2000字检查。
不需要面谈,不需要理解,只需要执行。规则的意义,就在于它的不可动摇性。他把报告扔进“已处理”的文件框,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世界清静了。
他端起茶杯,刚准备喝一口,办公室的门就被猛地推开。
“贾老师!不好了!”一个年轻的老师气喘吁吁地冲进来,“湖……湖心亭那边出事了!”
贾许的眉头拧成一团,他最讨厌这种一惊一乍的汇报方式。
“说重点。”他声音平稳,不带一丝波澜。
“有个学生,高一的,用……用几百个大塑料瓶,自己扎了个筏子,从湖心亭划船,想从学校后面的小河道跑出去!”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贾许端着茶杯的手,悬停在半空中。他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一个少年,乘着简陋的塑料筏,在夕阳下的校园湖泊里奋力划桨,奔向所谓的自由。
“……”
他放下茶杯,镜片后的目光变得锐利。
“抓到了吗?”
“抓到了,咱们两个保安,划着那个脚踏船追上去的,人刚拖上岸。”
“按校规,从重处理。”贾许的声音冷得像冰,“写一万字检查,全校通报,记大过处分。把他那个‘船’,挂在公告栏上,展览三天。”
他要让所有人都看看,挑战秩序的下场是什么。
处理完这件事,贾许感到一阵疲惫。
赵主任以前一个人,是怎么把这些事情都压下去的?
他甚至还有闲心去给桌上的绿植浇水。贾许看着那盆因为缺水而有些萎靡的植物,心里第一次对赵禹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钦佩。
他正想着,办公室的门又被敲响了。
这次进来的是赵大山,那个浑身肌肉的壮汉,此刻却一脸晦气。
“贾老师,又跑了一个。”
贾许的太阳穴开始突突直跳。
“怎么回事?”
“刚才有个老师开车进校,门卫不是开电动门嘛,就那么几秒钟的空隙,一个内宿生,背着书包,跟在车屁股后面就冲出去了!门卫喊都喊不住,现在已经追出去了,不知道追不追得上。”
“……我知道了,你继续工作吧。”
贾许感觉自己的耐心正在被快速消耗。
他摆了摆手,示意赵大山出去。办公室的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教学楼静静矗立,操场上有学生在打球,阳光洒在草坪上,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祥和、有序。
贾许扶着窗框,看着这一切。
他与赵禹的分歧,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
赵禹相信“教化”。他总想去探究每一个问题学生背后的根源,家庭、心理、社交……他试图去修复那个“因”,从而改变这个“果”。这很伟大,也很忙碌。
因为德育处只有一个赵禹,却有几千个可能出问题的学生。
他一个人,能修复多少?
而贾许,他从不关心“因”。他只相信“果”。
他要做的,就是建立一套清晰、严苛、不容置疑的奖惩体系。
让每一个“果”,都对应一个明确的、令人生畏的代价。
他不需要学生理解规则,他只需要学生敬畏规则。
稳定,压倒一切。
高效,就是正义。
这才是管理一个数千人学校的唯一可行之道。
他正沉思着,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封来自教务处的群发邮件。
他点开邮件,标题是:《关于征订新款“英伦风”春秋季校服的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