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老款桑塔纳轿车在午后冬日的阳光下驶离喧嚣的市区,穿过尘土飞扬的城乡结合部,最终拐入一条两边栽满高大白杨树的僻静柏油路。路尽头,一道爬满枯藤的青砖院墙和两扇厚重的黑漆木门出现在眼前。
司机老王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按照钱老板的指示,将车稳稳地停在了大门前。他下车,用一把黄铜钥匙打开门锁,推开沉重的木门,侧身示意林逸他们进去。
门内是一个宽敞的四合院,标准的北方规制。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南边是倒座房和垂花门。院子里铺着青砖,角落有一棵叶子落尽的老石榴树和一口盖着石板的水井。房屋看起来有些年头,但维护得不错,门窗油漆虽旧却无破损,玻璃擦得干净。院内没有积雪,显然不久前有人打扫过。
“正房中间是堂屋,左右是卧室,被褥都是新的。西厢房是厨房,里面有米面粮油,灶还能用。东厢房空着,可以堆放杂物。厕所在东南角。”老王简短地交代,声音平淡无波,“钱老板交代,每周一和周四上午,会有人来送新鲜菜蔬和生活用品,放在门口,不进来。平时不要出门,不要接待任何访客。如果有急事……”他指了指堂屋八仙桌上放着的一部老式红色电话机,“打这个号码,只能拨这个。”桌上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七位数的电话号码。
交代完毕,老王微微颔首,便转身出门,开车离去,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
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关上,落锁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众人站在院子中央,一时有些恍惚。从废弃炭窑、颠簸货车、狭小杂物房,突然来到这样一个规整、安静、甚至称得上“家”的地方,反差太大,让人有些不敢置信。
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树枝,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院子里安静得能听到风吹过屋檐的细微呼啸和自己的呼吸声。
“这……就是钱老板安排的地方?”阿红环顾四周,有些不确定。这院子太“正常”了,正常得不像一个藏匿亡命之徒的所在。
老吴在豆子的搀扶下,慢慢走到正房台阶前,仔细看了看门楣和窗棂,又看了看地面和墙角。“院子干净,但人气不旺,确实很久没常住人了。不过,看这规整程度和那些细节,”他指了指墙角特意修剪过的枯草和窗台上没有灰尘的印痕,“平时应该有人定期维护。钱胖子手眼通天,有这种不为人知的宅子不奇怪。”
林逸推开正房的门。堂屋里光线明亮,靠墙摆着硬木的条案和太师椅,墙上挂着几幅仿古山水画。左右两间卧室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床上铺着崭新的被褥,甚至还散发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屋里有简单的家具,衣柜、桌子、椅子,虽然样式老旧,但一尘不染。
西厢房的厨房里,灶台是烧煤球的,但旁边也接了个简单的煤气罐和单灶头。米缸面缸都是满的,油盐酱醋齐全,甚至还有一小篮子鸡蛋和几颗白菜、土豆、萝卜。东厢房果然空着,只有一些旧的农具和杂物。
“比我们想象的好太多了。”阿红检查完厨房,松了口气,“至少不用担心饿肚子,吴师傅的伤也能好好养养。”
豆子好奇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摸摸石榴树粗糙的树干,又趴在井台边往下看。黑子跟在他身边,警惕地嗅着每一个角落,最后在正房门口的台阶上趴下,似乎确认了这里暂时安全。
众人将少得可怜的行李搬进正房。阿红选了东边那间稍小的卧室给豆子和自己住,林逸和老吴住西边那间大的。安顿下来后,紧绷了多日的神经终于有机会彻底放松。
老吴的伤是最需要处理的。林逸和阿红扶他在床上躺好,解开绷带查看。伤口周围的淤青颜色变深了,边缘有些红肿,显然在山里颠簸和缺乏妥善治疗的情况下,恢复得并不好,甚至有轻微感染的迹象。
“必须尽快找医生看看。”阿红忧心忡忡。
林逸拿起堂屋的电话,按照纸条上的号码拨了过去。接电话的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很客气,但不多话。林逸说明了老吴的伤情,对方只是简单回答:“知道了,明天上午会有人送药过去,并做简单处理。请保持电话畅通。”
果然,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院门外响起了三声轻轻的叩门声,不轻不重,很有规律。林逸透过门缝看去,外面站着一个穿着白大褂、提着医药箱、戴着口罩的中年男人,旁边还跟着一个拎着菜篮子的年轻女人。
打开门,两人迅速闪身进来,反手关好门。男人话不多,直接走到老吴床前,检查伤口,清洗,上药(带来的药膏显然比石匠李的药粉更专业),重新包扎,动作干净利落。过程中只问了几句伤情由来和感觉,对林逸等人的身份和处境只字不提。女人则将菜篮子放进厨房,把里面的新鲜蔬菜、鸡蛋、肉类和几包点心拿出来放好,又默默地将昨天的垃圾带走。
整个过程不到二十分钟,两人便告辞离开,依旧沉默寡言,只是临走前,医生低声说了句:“按时换药,静养,不要剧烈活动。下周我再来。”然后便和那女人一起,迅速消失在门外,仿佛从未出现过。
“钱胖子手下的人,训练有素。”老吴换药后感觉好了些,靠在床头评价道,“医生手法专业,不是江湖郎中。那个送菜的女人,脚步轻,眼神稳,也不简单。这宅子,恐怕不光是藏身地,也是钱胖子一个重要的联络点或安全屋。”
无论如何,老吴的伤有了专业的处理,众人的饮食也有了保障,这让他们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
接下来的日子,是逃亡以来难得的平静时光。
老吴大部分时间卧床休养,林逸和阿红负责日常起居。阿红心灵手巧,用厨房里有限的材料变着花样做饭,虽然简单,但热乎可口。豆子的气色一天天好起来,脸上有了红润,也开始在院子里和小小的黑子玩耍,笑声渐渐多了,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眼神里的惊恐淡去了许多。
林逸则利用这段时间,仔细整理和消化之前的经历和获得的线索。他反复研读石匠李的手札和图纸,将“古契三印”、“血裔”、“镇魂棺”、漕帮“阴货”、零组、刀疤刘悬赏这些支离破碎的信息,尝试拼凑出更清晰的图景。他也在院子里练习石匠李传授的一些基础机关辨识和破解技巧,用树枝在地上画图,用捡来的石块模拟。
黑子成了院子里最忠实的守卫和豆子最好的玩伴。它似乎很喜欢这个安静的院子,每天都会仔细地巡逻每一个角落,对任何异常的声响和气味都保持着高度警惕。
平静,却并不让人完全安心。这座深宅大院如同一个精致的鸟笼,提供了庇护,也意味着与外界隔绝。钱老板除了按时派人送药送菜,没有任何其他消息传来。零组和刀疤刘的动向如何?那个针对“特殊孩子”的悬赏有没有新进展?马三爷和周老板是否安全?这些疑问像阴影一样笼罩在众人心头。
林逸尝试过几次在送菜女人来时,委婉地打听外面的风声,但对方总是礼貌而坚决地表示“不清楚”、“老板没交代”,然后迅速离开。
他们成了信息孤岛。
这天下午,阳光难得温暖。豆子坐在院子里的青石台阶上,看着黑子追逐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林逸坐在他旁边,手里拿着一本从东厢房杂物堆里翻出来的、破旧的《千家诗》,随意翻看着。
“林逸哥,”豆子忽然小声开口,眼睛依旧看着黑子,“我们以后……就一直住在这里吗?”
林逸合上书,看着豆子:“暂时住在这里。等吴师傅伤好了,外面安全些了,我们再想以后的事。”
“外面……很危险吗?”豆子转过头,清澈的眼睛望着林逸,“是因为我吗?”
林逸心中一酸,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不全是。是我们不小心卷进了一些大人的麻烦事里。豆子,别怕,我们会保护你的。”
豆子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小手,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林逸哥,我有时候……会看到一些东西。”
“看到东西?”林逸心里一动,“什么样的东西?”
“就是……闭上眼睛,或者发呆的时候,眼前会闪过一些画面。”豆子努力组织着语言,“有时候是很黑的地方,有铁链的声音;有时候是很多穿着古时候衣服的人,在拜一个棺材;还有时候……是一个老爷爷,在对我笑,又好像在哭……他的手上,有一个红色的印记,像火一样。”
红色的印记!林逸立刻想起石匠李手札里提到的“人印锁灵识”,以及豆子“血裔”的身份。这些画面,难道是血脉中传承的记忆碎片在觉醒?
“那个老爷爷,还说了什么吗?”林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豆子摇摇头:“没有声音,只有画面。但是……看到那个红色印记的时候,我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会发热,跳得很快,还有点……害怕。”
血脉感应!林逸几乎可以肯定,豆子看到的,是与“人印”或“血裔”紧密相关的记忆场景!那个手上有红色印记的老爷爷,会不会就是沐王爷?或者是某一位“血裔”的先祖?
“豆子,这些画面,除了我,不要跟任何人说,包括阿红姐姐和吴爷爷,好吗?”林逸郑重地嘱咐,“这是我们的秘密。”
豆子似懂非懂,但看到林逸严肃的表情,还是用力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堂屋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刺耳的铃声打破了院子的宁静,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自从住进来,这部电话从未响过。
林逸快步走进堂屋,深吸一口气,拿起了听筒。
“喂?”
电话那头传来钱老板那特有的尖细嗓音,但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不在一个安静的地方。
“林逸?听着,情况有变。”钱老板的声音透着少有的急促和凝重,“零组的人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查到了你们可能已经进京,正在加大搜查力度,重点是西城和南城的外来人口聚集区。刀疤刘那伙人也露面了,有人在海淀一带见过他们,似乎在打听什么。”
林逸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们发现这里了?”
“暂时还没有。这地方很隐秘,知道的人极少。但你们不能继续待在那里了。”钱胖子语速很快,“明天凌晨四点,会有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到门口,车牌尾号37。你们什么都别带,跟司机走,他会带你们去新的地方。记住,只准带随身紧要的东西和那个孩子,其他一切留下,包括那条狗。”
“黑子?”林逸一愣,“为什么?”
“狗的目标太大,容易暴露。新地方不适合养狗。我会安排人照顾好它。”钱老板不容置疑,“按我说的做,不要问为什么。这是为了你们的安全。”
“可是……”
“没有可是!”钱胖子打断他,语气严厉,“要么按我的安排走,要么你们自己出去面对零组和刀疤刘。选一个。”
林逸握着听筒的手紧了紧,沉默了两秒:“……我们走。”
“很好。记住,凌晨四点,白色面包车,尾号37。错过了,后果自负。”钱老板说完,直接挂断了电话。
忙音在听筒里响起。
林逸放下电话,脸色难看地走出堂屋。阿红、老吴和豆子都围了过来,紧张地看着他。
“钱老板的电话?”老吴问。
林逸点点头,将钱胖子的话复述了一遍。
“要转移?这么急?”阿红皱眉,“还要把黑子留下……”
老吴沉吟片刻,叹了口气:“钱胖子虽然滑头,但这种时候,他没理由害我们。留下黑子……虽然不舍,但他说得对,狗确实显眼。新地方如果更隐蔽,可能不适合带它。只是……”他看向黑子,黑子似乎感应到什么,走过来蹭了蹭他的腿。
豆子一听要把黑子留下,眼睛立刻红了,紧紧抱住黑子的脖子:“不要!黑子跟我们走!”
黑子舔了舔豆子的脸,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也在不安。
林逸心中同样不舍。这一路逃亡,黑子无数次预警、探路、甚至救命,早已是他们不可或缺的伙伴。但钱胖子的警告和零组、刀疤刘逼近的压力,让他不得不做出理性的选择。
“豆子,”林逸蹲下身,摸了摸豆子的头,又摸了摸黑子的脑袋,“黑子暂时留在这里,会有人照顾它。等我们安全了,再想办法接它,好吗?现在,那些坏人要找到我们了,我们必须躲起来。带着黑子,容易被发现。”
豆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还是懂事地点了点头,把脸埋进黑子厚厚的皮毛里,小声说:“黑子,你要乖乖的,等我们回来接你。”
黑子用脑袋顶了顶豆子,又走到每个人脚边蹭了蹭,然后回到正房门口趴下,眼睛望着众人,仿佛在说:我会守好这里。
夜幕降临,院子里的气氛变得凝重而伤感。众人开始默默收拾仅有的几件紧要物品——石匠李的手札和图纸复印件、玉牌和木牌、剩余的药品、一点钱、换洗衣物。其他东西,包括赵师傅家给的旧衣服、周老板杂物房里的被褥、甚至那些锅碗瓢盆,都原样留下。
阿红做了最后一顿简单的晚饭,大家默默地吃完。豆子把自己碗里的肉偷偷夹给黑子,黑子默默地吃了。
凌晨三点多,众人便已准备好,坐在堂屋里,等待着约定的时间。没有人睡得着。老吴腰伤未愈,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加苍白。阿红紧紧搂着豆子。林逸则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院子内外一片死寂。
终于,当时钟指向四点整时,院门外传来了极其轻微的汽车引擎声,随即是三下轻轻的、有节奏的叩门声。
林逸深吸一口气,提起小小的行李包,对众人点了点头。
他们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给予他们短暂安宁的院子,看了一眼安静地趴在门口、目送他们的黑子,然后,悄无声息地拉开厚重的木门,闪身出去。
门外,果然停着一辆白色的面包车,老旧的车身上满是泥点,车牌尾号37。驾驶室里坐着一个戴着鸭舌帽、看不清脸的男人,见他们出来,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们上车。
众人迅速钻进车厢。车里空荡荡的,只有几排硬塑料座椅,弥漫着一股机油和灰尘的味道。
车门关上,面包车缓缓启动,驶离了这座深宅,迅速融入了凌晨京城最深沉的黑暗之中。
黑子站在敞开的院门口,望着面包车消失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低的、仿佛叹息般的呜咽,然后转身回到院子内,轻轻用鼻子将门推上。
院子重新恢复了寂静,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只有正房堂屋桌上,那部红色的电话机,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默地等待着下一次铃声的响起,或者,永远不再响起。
(第四卷 第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