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前夜,九月十二,北京的天缝已缩得极细,仅剩发丝粗细,却仍渗着潮腥,像一口未冷透的铁锅,锅底压着最后一点余火。德胜门箭楼脊上,霜花每日凌晨准时浮现,仍排成北斗,勺心却日渐凹陷,像被谁偷偷掐走一块瓦。林逸蹲在脊背风处,左掌那颗“新火痣”——泪痣形——每隔七个呼吸便轻轻跳动一次,跳动中带着细微的刺痛,像火芯在铜盏里轻敲盏壁,发出只有他能听见的“叮”。老吴说,这是“余烬寻人”——火在找最后一块湿柴,找不到,便要把点火人当柴烧。
掌中红痣首次渗血是在寒露前三日。一滴极细的血珠从掌心滚出,在霜花上拖出一条红线,线头直指东北——南锣鼓巷,地铁六号线,一段废弃隧道。隧道口藏在一家倒闭的剧场后台。招牌被风掀掉一半,只剩下“莲香”二字,红漆剥落,像被谁用指甲抠过。后台地板被掀开,露出一条下行的铁梯,梯壁用红漆喷着七个“7”,字迹未干,漆里掺着细小金粉——与母亲鞋底那层一模一样。
小七先期探路,带回消息:隧道尽头被砖墙封堵,墙中央嵌着一只生锈的铁盒,盒面浮雕着莲香,花心的锁孔里卡着半截新的断针——与地铁驾驶台那根同源,却更亮,像是刚换上的“新锁”。墙后传出细碎的铜铃声,铃舌是颗小小的牙齿,铃面刻着“马”——这是北派“湿柴”的暗号:多余的人命,自己送上门。
寒露前第二日,子时。林逸带着黑子潜入隧道。黑子右眼的新瞳在黑暗中像一盏小灯,照亮了墙根下渗出的细小莲香花,一现即没。砖墙前,铁盒锁孔内的断针突然自行转动,“咔哒”一声,墙砖向内塌陷,露出一条仅容一人匍匐的窄洞。洞壁由无数枚断针铺就,针尖朝上,“端敏”二字被血染得发亮,像一片翻起的墓地。
洞的尽头,坐着一个瘦小的身影——马三姑的侄儿,景山工长、锁魂井的看守人。他左眼角的血洞已经结痂,却仍在渗血,血滴在断针上,滴成一朵倒悬的莲香花。他背后背着一只黑色的设备包,包口露出半截铜铃,铃舌是颗小小的牙齿,铃面刻着“马”。
“湿柴——自己送上门。”少年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苍老,“姑姑说,灶火要续,得添柴。我这条命,是最后一块湿柴。你点,我烧;你不点,火就灭,你妈就永远回不来。”
他抬手,用匕首划开自己的左掌,掌心赫然也有一颗北斗形的红痣,只是颜色已暗,像被火烤焦的炭芯。血珠滚落,滴成一只小小的北斗,勺柄直指林逸的心口。
“点吧。”少年微笑,笑得极轻极淡,像是终于完成最后一道工序的工匠,“烧了我,火就旺了,你妈就回来了。”
林逸沉默片刻,抬手,用匕首划开自己的左掌,掌心的北斗疤与少年的北斗痣重合。两股鲜血在断针上交融,汇成一条细小的河流,河流的尽头,正是少年脚下的北斗勺心。血河入勺的瞬间,少年的身影突然透明,像是被阳光蒸发的露水,渐渐消散,只剩一道极淡极淡的轮廓,像是被谁用橡皮擦去最后一笔。
设备包内的铜铃“叮”一声脆响,随即寂灭。母亲的声音从铃内传出,极轻极近,却不再断续:
“逸,火够了,娘——回来了。”
寒露前第一日,凌晨四点。蟹壳青的天缝终于闭合,像是被谁用针脚草草缝起,却仍渗着潮腥,像是尚未来得及冷却的铁锅,锅底压着最后一点余火。德胜门箭楼脊上,霜花仍呈北斗形,勺心却不再凹陷,反而微微隆起,像是被谁用指甲轻轻抚平。林逸蹲在脊背风处,左掌的红痣——泪痣形——终于停止跳动,却并未消失,而是凝成一粒极小的红珠,像是被谁用指尖轻轻按进肉里,再也抠不出来。
老吴盘膝坐在对面,左臂空袖被风掀起,露出断肢处的新疤:莲香花纹,边缘泛红,却不再渗血,像是被火烤焦的炭边。他声音低而哑,却带着从未有过的轻松:
“火足了,缝闭了,可余烬未冷。护火人有三件事:看风、守缝、添柴。你刚点燃,还早。”
小七靠在垛口,正用匕首尖挑瓦缝里的霜花,霜花被挑碎,化作细小水雾,雾中浮出细小莲香花,一现即没。他头也不抬地补充:
“看风——瞧天缝动向;守缝——堵锅沿裂口;添柴——把多余的人命填进去,让火一直烧,却别烧穿。”
林逸没应声,只抬眼望天。那条天缝正在他瞳孔里缓缓收拢,像是被拉紧的拉链,却时不时卡顿——每卡顿一次,掌心红珠便微微一亮,仿佛被远程拨动的火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