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最东头,紧挨着那片据说连着忘川支流的黑水林子,立着一座孤零零的青砖小院。村里人对这里的住客,那个叫槿的女子,所知甚少。只晓得她几年前独自搬来,性子沉静得像口古井,靠给镇上书坊写点风物志、画些花鸟虫鱼维持生计,日子过得清贫,却也从容。有顽童曾趴在墙头窥探,回来咂着嘴说,槿姐姐的院子总是湿漉漉的,积着清浅见底的水,水里还有几尾永远长不大的小红鱼。
“那水啊,清得能照见鬼哩!”老人们私下里嘀咕,眼神里带着几分敬畏与疏离。
他们无意中说中了部分真相。
槿的小院,恰似一枚楔子,钉在了现实、幽冥与梦靥三个维度的交界点上。那终年不干、清澈异常的积水,便是维度薄膜渗出、交融而成的“心象之水”,既能倒映红尘,也能照见魂灵与梦境。
而槿,也并非仅仅是个平庸的作家画师。她是这片边界的守护者,身负两种源自古老契约的职责:引渡迷途亡魂的“幽冥使者”,以及梳理纷乱心象的“梦靥使者”。她的平庸,是她刻意披上的隐身衣,用以在这凡俗村落里,维系那脆弱的平衡。
暮色四合,槿在简陋的书斋内做完晚课。她先净手焚香,于案前悬腕提笔,临摹了一段颜鲁公的《祭侄文稿》。笔墨间,是儒家“敬鬼神而远之”的肃穆,以及对“仁”与“义”的持守。这让她在面对幽冥时,保有了一份不卑不亢的浩然气。
接着,她转向窗边的小几,那里摊着一本翻旧的《南华真经》。她默诵着“逍遥游”,心神仿佛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体会着道家“无为而无不为”的妙谛,这让她在穿梭梦境时,能如庖丁解牛,顺应其自然纹路。
最后,她盘膝坐在蒲团上,指尖轻轻拨动一串色泽温润的菩提子,心中默诵《地藏菩萨本愿经》。佛家的慈悲与智慧,因果与轮回的宏阔视角,是她面对无尽亡魂与执念梦境时,最终的心灵依止与救度之力。
儒、道、释,三股源流在她体内交汇,并非彼此冲突,而是如同院中积水,清澈交融,滋养着她的神魂,赋予她履行使者职责的独特力量。
今夜,当她诵至“如是等辈,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时,心头莫名一悸。一股前所未有的压抑感,如同无形的潮水,从三个维度的缝隙间渗透过来,让她周身的气息为之一滞。
次日,天色初明,却异样地死寂。连平日里最勤快的鸟儿也噤了声。
槿正在院中俯身观察水中那几尾灵动的小鱼,它们此刻却惊慌地聚拢在卵石缝隙间,瑟瑟发抖。突然,她感到脚下的大地传来一阵细微的、深沉的震颤。
她直起身,望向天空。
天空并非变得黑暗,而是像一张被无形巨手拧皱的蓝色绸缎,呈现出一种令人眩晕的透明扭曲。紧接着,在绝对的寂静中,它们——掉了下来。
无数庞大的、拥有流畅线条与厚重骨骼的蓝色巨兽,撕裂了扭曲的天幕,如同末日般的陨石雨,沉默地、决绝地坠落。它们的身躯覆盖着深浅不一的蓝色,如同凝固的海洋碎片,又像是被撕下的苍穹。
是恐龙。槿在那些偶尔流入人间的古老梦境碎片中,见过类似的形态。
与此同时,一同坠落的,还有无数堪比舟船大小的鱼。它们银光闪闪的鳞片,与蓝色恐龙的皮肤交织,在初升的阳光下,反射出诡异而刺目的光芒,仿佛一场盛大却无声的葬礼。
轰——隆——!
沉闷到足以震碎心肺的巨响接连传来,大地剧烈颤抖。它们砸在村庄外的荒野、田埂、以及那条通往外界唯一的宽阔土路上。没有摧毁任何建筑,因为视野之内,除了她的院子,本就空旷无物。
死寂。仿佛时间本身也被这撞击扼住了咽喉。
但这死寂只持续了极短的片刻。
村子里的人们,像是被集体解除了定身咒,短暂的惊骇之后,一种狂热的、原始的掠夺欲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他们拿着柴刀、斧头、杀猪刀,甚至锄头,红着眼睛,蜂拥而出,冲向那些尚且温热的庞大肉身。
“天爷!是肉!新鲜的肉!”
“快剥皮!这皮子肯定值钱!”
“骨头呢?这么大的骨头,熬汤能喝一年!”
欢呼声、嘶吼声、利刃割开坚韧皮肉的“嗤啦”声、骨骼被斧斫劈砍的“咔嚓”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寂静,谱写出一曲背离了人性与敬畏的野蛮乐章。贪婪点燃了他们的瞳孔,无人去思考这“天降横财”背后的诡异与不祥。
槿站在院门口,素色的衣裙在带血腥气的风中微微拂动。她清澈的目光冷静地扫过这片疯狂的景象。作为幽冥使者,她的灵觉清晰地告诉她,这些庞大的躯壳之内,空空如也——没有灵魂驻留的痕迹,没有意识消散后的残响,甚至连最基本的生命灵光都未曾闪耀过。它们就像是……被某种无法理解的力量,凭空捏造出来的、精致而庞大的肉块。
“无魂之躯,故可肆意凌虐而无因果牵挂么?”她想起《地藏经》中所述,众生造业,皆由心起。眼前此景,何其像是某种功业感召而来的、对贪婪的赤裸试炼。也契合道家所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些肉身,在此刻的村民眼中,与祭台上的草扎狗畜并无区别。
儒家“见其生,不忍见其死”的恻隐之心在她心中涌动。她无法改变众人的选择,那是他们的业力轨迹,但她可以选择自己的“义”。她转身回到院中,拿起一把平日里翻整草药的小巧铁锹,默然走出了院子。
她没有走向那些狂欢的人群,甚至没有多看他们一眼。她径直来到路边一具被剔取得只剩白骨的恐龙骨架前。巨大的肋骨如同被洗刷过的惨白拱门,悲怆地指向苍穹。她蹲下身,用那双平日执笔抚琴的手,开始挖掘路边坚硬冰冷的泥土。
一锹,又一锹。泥土沾污了她的裙摆,碎石磨砺着她的指尖。她挖得专注而沉默,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她要埋葬它们。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儒家对“遗体”的尊重(“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的延伸),是道家对“自然循环、入土为安”的遵循,更是佛家对“众生平等、乃至无情器物亦有其尊严”的慈悲体现。
她是“埋骨人”,与那些“割宰尸体者”划清了界限。这是她的道,她的持守。
她的举动在喧嚣中显得如此突兀和可笑。有人对她指指点点,有人嗤笑她的“迂腐”与“疯癫”。但她充耳不闻,只是沉默地、一具一具地,将那些被弃如敝履的巨大骨骸或残留肉块,费力地推入自己掘出的土坑中,然后郑重地覆上泥土,仿佛在为一个个无名的巨灵举行简易的葬礼。
不知过了多久,手臂早已酸麻,额角沁出细汗,身后的路上,已多了十几个微微隆起的土丘。她直起有些僵硬的腰身,疲惫地走回自己的小院。院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将外界的喧嚣与血腥稍稍隔绝。
院子里,不出所料,那“心象之水”似乎因外界的剧变而涨高了些,依旧清澈见底。几尾小红鱼受惊地躲在睡莲叶下。而水中,多了一个不请自来的庞然大物。
一条巨大的蛇。
它的身躯呈现出纯粹而对比强烈的黑白花色,斑驳交错,如同古老的太极图失去了圆融的边界,带着一种原始、神秘而略显狰狞的美感。它静静地盘踞在院子的角落,大半身体浸在水中,一动不动,了无生气,像极了一块被遗弃的、泡在水底的陈旧布条,仿佛早已与这方积水一同沉寂了千万年。
槿的心微微一沉。是死了吗?又一个被这场无妄之灾波及的生灵?她缓步靠近,想看得更真切些。道家“观物”的功夫让她凝神静气,佛家“觉照”之力让她心神空明。
就在她的目光,那蕴含了儒者之诚、道者之静、佛者之悲的目光,彻底落在那黑白色的头颅上时,异变发生了。
那仿佛亘古死寂的“布条”,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紧接着,篮球般大小的蛇头微微抬起,一双如同最纯净黑曜石打磨而成的竖瞳,清晰地映出了槿的身影。那眼神中没有攻击性,没有威胁,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从漫长沉睡中缓慢苏醒的茫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灵性。
然后,它开始动了。庞大的身躯在水中优雅地蜿蜒,避开那些惊慌失措的小鱼,以一种与其体型绝不相称的、近乎慵懒和试探的速度,朝着槿的方向,缓缓游来。
槿站在原地,气息平稳。她能感觉到,这条蛇与外面那些“空壳”截然不同。它的体内,蕴藏着某种古老而精纯的“灵”,一种微弱但真实不虚的“意识核心”。它刚才的静止,并非死亡,而更像是一种深沉的蛰伏或力量的极度内敛。是她那融汇了三家修为的专注“观照”,如同精准的钥匙,插入了锁孔,将它从沉睡中唤醒。
“那些比你大得多的‘形骸’都已‘死去’……”槿在心中默念,目光似乎穿透院墙,看到了外面那片被欲望填满的废墟,“你虽具此巨‘形’,若困于我这方寸‘小器’之中,灵性不得舒展,恐亦将如龙游浅水,终至枯竭。”
外面是世界是危险的,人心陷入了疯狂。但她的院子,这方浅水,对于它这潜在的“真龙”而言,何尝不也是一个精致的、足以窒息的囚笼?这正契合了道家“小大之辩”与佛家“境由心造,亦能困心”的道理。
一个念头清晰而坚定地浮现:必须送它出去。
这不是驱逐,而是释放,是“放生”。是儒家“成己成物”的推己及人,是道家“辅万物之自然”的无为智慧,也是佛家“随缘度化”的慈悲方便。
她开始缓慢地向院门方向移动,步伐轻盈而稳定,同时调动起梦魇使者引导心象的精神力量,混合着一种温和而坚定的意念,投向水中的巨蛇。“过来,”她无声地传递着信息,“随我来,离开这狭小之地,归于你的广阔天地。”
黑白色的巨蛇似乎完全理解了她的意图,那双黑曜石般的竖瞳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光彩。它调整方向,顺从地、依旧缓慢地跟随着她的引导,在水中滑行。庞大的身躯划开水面,只带起几乎微不可闻的涟漪,显示出其对力量精妙绝伦的控制。
槿小心翼翼地拔开门闩,将院门推开一道足以让蛇身通过的缝隙,自己则侧身让到一旁。她指着门外那片因暂时掠夺饱和而略显沉寂的区域,对巨蛇投去鼓励与祝福的眼神。
巨蛇在门口停顿了片刻,巨大的头颅微微昂起,似乎在感知外界的空气、能量以及那混乱而庞大的“业”之气息。然后,它没有再犹豫,流畅而迅疾地滑过门槛,庞大的身体如同一道黑白交织的幻影,迅速融入门外昏黄的光线与废墟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看着它消失的方向,槿轻轻合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心中仿佛有一块巨石落地,又有一丝怅然若失。
院中的水,似乎随着巨蛇的离开,变得更加澄澈宁静,那几尾小红鱼也重新开始悠闲地游弋。
她走到院中,再次蹲下身,伸手拨弄着清凉的泉水。指尖感受到水流的柔顺与生命的微动。儒家修养让她重视这方寸之间的和谐;道家智慧让她欣赏这小鱼悠然的天性;佛家慈悲让她愿这微小生灵能得安乐。
外面,是欲望掠夺后的一地狼藉,是因果业力交织成的、需要漫长时光去消解的灾难图景。
院内,是她以儒家之“仁”、道家之“道”、佛家之“慈”共同守护的一方净土,是以智慧引导灵性、抚平创伤的修行道场。
她既是埋葬过去、给予终结尊严的幽冥使者,也是守护梦境、引导心灵方向的梦魇使者。无论外界如何崩坏,她都将守在这里,守着这个连接着生与死、梦与醒、凡与圣的边界。
槿抬起头,望向那似乎恢复平静、却在她灵觉中依然残留着扭曲痕迹的天空。
这场“天坠之骸”绝非偶然,或许,仅仅是一个更大动荡的序幕。那条黑白巨蛇是何来历?它的苏醒又预示着什麽?她和她的院子,注定要被卷入更深沉、更危险的旋涡之中。
她转身走进屋内,在弥漫着淡淡檀香和墨味的书斋里,铺开一张上好的宣纸。她研墨,润笔,让心神沉静下来。
然后,她提起笔,笔尖凝聚了她儒者的风骨、道者的飘逸、佛者的悲悯。她要开始画,将今日这离奇所见、所行、所感,都将记录下来。画那蓝色的陨落,画那贪婪的狂欢,画那孤独的埋骨,画那黑白的游龙,画这院中的澄澈与微小的生机。
这幅画,将不仅是记录,更将是她以自身修为,对这场异变的一次“注解”与“安抚”。笔锋落下,水墨在纸上晕开,一个连接着未知与因果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而她的院子,那方映照三界的“镜湖”,将继续等待着下一个黎明,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