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都说,村尾小院住着个怪人。
槿,便是他们口中的怪人。她的院子坐落在村落最边缘,再往外,便是蔓延的山林与无人打理的荒冢。青砖围墙爬满了苍翠的常春藤,两扇木门常年紧闭,鲜少有人见她出入。偶有晚归的樵夫或醉汉,会瞥见院内那棵老槐树下,似乎有人影静坐,周身气息与清冷的月光融为一体,寂然得不像个活物。
槿并不在意这些流言。她生于斯,长于斯,却仿佛与这片土地上的烟火气格格不入。她是一名作家,也是一名画师,以此为生,却非其志。她真正的身份,隐匿于凡人不可见的幽微之处——她是行走于梦境与现实的边缘,沟通幽冥、抚平执念的使者。或许是职责使然,或许是天性如此,她自幼便同时涉猎儒、释、道三家典藏。儒家教她独善其身,道家引她顺应自然,佛家则为她揭开缘起性空的真谛。三者融汇,并未让她变得博学雄辩,反而使她愈发沉默寡言,于平凡中透着一种深不可测的平庸。
她的日子清冷而规律。白日里,或读书,或侍弄院中几畦菜蔬,或对着画纸勾勒些奇诡幽邃的景象——那并非凭空想象,多是她“工作”所见。夜晚,则是她打坐修行,以及履行“使者”职责的时刻。
这日黄昏,做完晚课,不知道诵读过多少遍的地藏经,槿感到一种深彻的疲惫。并非身体之累,而是心神历经红尘悲欢、幽冥凄冷后的一种滞涩。她净手焚香,用的是自制的柏子香,气息清冽,有山林之意。随后,她缓步走到老槐树下,在那块被岁月磨得温润的青石蒲团上,跌膝而坐。
初始,呼吸渐渐绵长,意念如归巢的倦鸟,缓缓收束。耳畔是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远处村落依稀的犬吠,以及泥土中虫豸的微鸣。这些声音,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她依照道家法门,引导内息周天运转;依儒家心法,存养胸中一点浩然之气;最终,归于佛家的观照之法,知幻即离,不作方便。
渐渐地,周遭的声音远了,淡了,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身体的沉重感开始消散,先是四肢百骸,继而躯干核心,那种实实在在的“触感”如冰雪消融。非是麻木,而是“无触”。非是空无,而是超越了“有”的束缚。她记起《金刚经》所言:“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乃至“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此刻,她并非在理解经文,而是在经历。
仿佛一步踏出,脱离了那个熟悉的时空。
她“来”到了一个地方。
这里,并非寻常打坐时内景中可见的经脉星河,亦非观想出的佛国净土或洞天福地。它是一片缥缈的、无垠的宇宙背景。没有上下左右,没有过去未来。这里,“法”是存在的,却无可触摸,无有形象。身、口、意三业,在此地失去了依凭。她没有一个需要操控的身体,没有需要宣之于口的言语,甚至,没有一个刻意去“思想”的意念。
一切“有相”归于寂灭,而“无相”亦不着痕迹。“无”,在这里不是一个形容虚无的词汇,它是一种切实的、充盈的、本源的状态。如同传说中混沌未开之时,但奇异的,这里并非没有光明。
混沌未开,周遭应是黑暗的,是鸿蒙一片。但此地,有光。
光并不强烈,并非烈日骄阳,亦非明月清辉,更非星子闪烁。它是一种弥散性的、均匀的、温和的存在。它无处不在,却又不见其源。它照亮了这片“空间”,却又让一切都无需被“看清”。因为这光本身,就是一切,它不容许任何具体“物体”的诞生,自然也就无需分辨。
槿的“灵识”或者说“神识”——那超越了眼耳鼻舌身意之外的感知核心——如同一波死水。不是死寂,而是绝对的平静,没有一丝涟漪,没有一丝波澜。没有喜悦,没有恐惧,没有好奇,甚至连“存在”的自觉都淡漠了。她只是“在”,如同那光一样,自然地在。
她试图在这片光中寻找参照。山?水?风?云?星辰?甚至一个最简单的点、一条线?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那永恒不变、非明非暗的光。它不刺眼,不温暖,也不冰冷,它只是存在着,如同她此刻的存在。
她搜索遍脑中存储的所有词汇。儒家的“无极”?道家的“混沌”?佛家的“空性”、“真如”、“涅盘”?似乎都沾边,却又都似是而非。“无极”似乎更偏向于一种状态描述,“混沌”带着未分化的原始躁动,“空性”强调本质,“真如”指向真实不虚,“涅盘”则是寂灭的境界。而这里,是光,是存在,是无需言说、无需定义的当下。没有一个词,能够完全符合这个场景。语言,在这片无触、无相的光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不再搜寻。意念的微动,在这里本身就是一种冗余。她放任自己的神识,彻底融入这片光。没有抗拒,没有迎合,只是如盐入水,自然消融。
时间失去了意义。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恒久远。
在这片光的深处,或者说,就是这光本身,开始呈现出一种极其细微的“韵律”。那不是声音,不是震动,而是一种……流淌感。光,仿佛有了极其缓慢的呼吸,极其舒缓的脉动。在这脉动中,一些难以言喻的“信息”开始浮现。并非图像,也非文字,更像是一种纯粹的“理”,是万物运行最底层的法则,是因果链条最初的那一环,是“道”的本体。
她“看”到了生与灭,并非具体的生命诞生与死亡,而是“成住坏空”本身的概念在流淌。她“感”到了因与缘,并非具体的事件纠葛,而是那牵引万有、使之聚散离合的根本力量。这一切,都以其最纯粹、最本源的形式,在这无相之光中呈现,无声无息,无始无终。
没有慈悲,没有威严,没有善恶,没有美丑。只有绝对的、冰冷的、却又充满无限生机的……真实。
在这至极的平静与真实中,槿那如同死水般的神识,第一次,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映照”。不是情绪,不是思想,而是一种认知的反射。她过往作为幽冥使者的经历,那些悲欢离合,那些执念与解脱,在此刻,都被这无相之光穿透,显露出其本质——无非是缘起缘灭的幻戏,是众生在无明大梦中编织的故事。那些曾让她心生涟漪的凄恻与哀怨,在此地,都化作了这光中一丝微不足道的、已然平复的波动。
她明白了,为何俗世之人,乃至许多修行者,难以触及此境。并非资质不够,而是执念太深。执着于“我”,执着于“法”,执着于“空”,甚至执着于“光明”与“境界”。任何一丝微细的执着,都是投入这死水中的石子,会破坏那绝对的平静,从而无法映照这最本源的真实。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那均匀的光,似乎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变化。并非变亮或变暗,而是那种“无分别”的纯粹性,开始有了极其微弱的“倾向”。仿佛混沌将开未开的那一瞬,鸿蒙将判未判的那一息。
一种极其轻柔的、来自远方的牵引力,开始作用于她的神识。那不是声音的召唤,也不是力量的拉扯,更像是一种“归位”的自然趋势。
她没有抗拒,也无从抗拒。神识开始从那无相之光中缓缓抽离,如同潮水退去,露出沙滩。那绝对的平静开始泛起最细微的涟漪,感知开始重新凝聚。
首先恢复的,是身体的“触感”。不再是“无触”,而是青石蒲团的冰凉、坚硬,夜风吹拂皮肤的微凉,衣衫的柔软质地。接着,耳畔重新听到了声音——风声依旧,虫鸣依旧,只是比入定前显得格外清晰、生动。鼻端再次嗅到那清冽的柏子香气,只是此刻,这香气有了具体的形状和来源。
意,回来了。念头如初春的嫩芽,悄然萌发。我是槿。我在院中打坐。我刚从一个……地方回来。
她缓缓睁开双眼。
夜色正浓,月华如水,透过槐树的枝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点。院中的一切,石桌、石凳、水缸、菜畦,都笼罩在清冷的辉光中,轮廓分明,静谧安详。与那无相之光中的境界相比,眼前的世界,充满了具体的“相”,色彩、形状、声音、气味……如此鲜活,如此……“有”。
她轻轻动了动有些僵麻的腿脚,血液重新流畅带来的微刺感,让她真切地感受到“活着”的实感。她没有立刻起身,依旧静静地坐着,回味着刚才那奇特的经历。
那是什么境界?她依然无法命名。但它真实不虚。它并非远离尘世的虚无缥缈,反而像是万物最底层的背景板,是所有“有”得以显现的“无”。它不排斥这个充满“相”的世界,它本就是这个世界最深的根基。
她想起作为幽冥使者的职责。那些滞留在梦魇中的魂灵,何尝不是被各种“相”所束缚?爱憎会、怨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它们执着于生前的身份、情感、遗憾,无法看破这些皆是幻相,故而沉沦苦海,不得解脱。而她,引导他们,某种程度上,就是帮助他们松动对这些“相”的执着,瞥见一丝那背后的光明与平静——即便远不及她刚才所历之万一。
儒家的“慎独”,在此刻有了新的注解。独处,不仅是行为的谨慎,更是心境的守护,守护那来之不易的、对真实本源的些许映照。道家的“无为”,并非什么都不做,而是不妄为,不执着,顺应那本源之光的流淌。佛家的“慈悲”,也从单纯的怜悯,升华为一种基于深刻认知的、引导众生离苦得乐的大愿,因为洞见了众生皆在无明大梦中的可怜悯者。
她依然是那个独居在村尾的平庸作家和画师,依然是那个穿梭于梦境与现实的幽冥使者。但这一次的打坐,那无相之光的浸润,让她内心深处某种东西悄然稳固了。孤独依旧,却不再带有丝毫的凄清,反而成为一种饱满的、与道合真的状态。自由,不再是行动的无拘,更是心灵对一切“相”的超越与不染。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走向自己的书房。桌上,摊开着未写完的手稿,旁边是笔墨纸砚。她提起笔,并非要立刻记录下那玄妙的境界——她知道,那无法用言语准确描述。她只是想画画。
她研墨,铺开一张素白的宣纸。闭目凝神片刻,回忆那无相之光的感受。然后,她蘸墨,落笔。
她没有画任何具体的形象,没有山,没有水,没有人,没有佛,没有道。她只是用极其淡雅的墨色,在纸上渲染。一遍,又一遍,极富耐心。墨色在宣纸上氤氲、扩散,形成一种朦胧的、均匀的、透着微光的背景。那不是黑暗,而是一种充满无限可能性的、温和的明亮。在这片朦胧的光晕中,她用更淡的墨,几乎是与清水交融的墨,极其细微地勾勒出一些流动的、若有若无的痕迹,仿佛是那本源法则的韵律,是因果之线的微光。
画成,置于案上。
那并非一幅常人能欣赏的画。没有具体的物象,没有强烈的对比,只有一片混沌未开、却又内蕴光华的氛围。但凝视久了,竟能让人心神渐渐宁静,仿佛被带入一个无思无虑的境地。
槿看着自己的画,微微一笑。她无法将那个境界带入红尘,但她可以留下一点印记,一丝气息,如同那无相之光,虽不可见,却真实存在,映照着这个有相的世界,以及她这个游走于边缘的、孤独而自由的灵魂。
窗外,天色将明未明,正是黎明前最黑暗,却也最接近光明的时刻。槿吹熄了灯,任由那从无相之境带回的、内敛的微光,与即将到来的晨曦,在她的心湖中,交融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