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的小院,坐落在村的边缘,像被世俗遗忘的角落。这里并非真正的幽冥地府,而是生者与逝者梦境交织的缝隙。她是这里的守护者,一个平庸的作家兼画师,同时也是梳理、引导迷梦的幽冥使者与梦魇使者。小院周围有她亲手布下的结界,寻常村民无意中靠近,只会觉得雾气弥漫,不自觉地绕路而行。她持守着古老的戒律,不与俗世过多杂染,以免凡尘的烟火气,染浊了她用以描绘梦境的笔锋与墨彩。
这日,她刚从一场漫长的“渡梦”中归来,灵台尚有些疲惫。所谓渡梦,便是进入那些执念深重或纠缠不清的梦境,或安抚,或引导,或将溢散的梦魇收拢封存。她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望着自己栽种的几株寂寥的幽兰,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作为作家,她书写的是梦境的实录;作为画师,她描绘的是梦境的形貌。然而近来,她却感到一丝莫名的枯竭,仿佛灵感之源,如同村外那条即将干涸的溪流。
倦意袭来,她伏在石桌上,竟罕见地沉入了属于自己的梦境。
梦之初,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喧嚣。那是一个超大的集市,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光影迷离。叫卖声、议价声、笑语声混杂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音。集市上买卖的并非寻常货物,而是流光溢彩的记忆碎片、凝结成珠的泪水、用叹息编织的风铃,以及各种形状奇特的、象征着情感与执念的发光体。这是“心念之时”,生灵心底最微妙的波动,都会在此具象化。
槿随着人流移动,在一个摊位前停下脚步。她需要补充一些“素材”。摊位上摆着金黄的玉米,颗粒饱满,散发着温暖、安宁的气息——这是“滋养之实”,能安抚躁动不安的梦魂。她的目光,随即被旁边一串从未见过的果实吸引。那果实形如小葫芦,一串串晶莹剔透,内部仿佛有紫色的星云在缓缓旋转,散发着静谧而深邃的波动。
“这是什么?”槿问道,她能感觉到这果实蕴含着一种新颖的、未被记录过的梦境能量。
摊主是一位笼罩在薄雾中的老者,没有回答,只是伸出了手指。指尖萦绕的,并非具体的价格,而是一段模糊的、关于“领悟”与“代价”的意念。
槿没有犹豫。她觉得此物与她有缘,或许能打破她近日的创作瓶颈。她点了点头,表示愿意交换。
付钱的场景切换了,依旧需要排队。轮到她时,她付出的并非金银,而是从自己袖中取出的一小缕被驯服、净化过的柔和梦魇之气。对方收下,交易完成。
她拿着玉米和那串葫芦葡萄,转身离开集市。梦境再次流转,她骑上了一辆老旧的电动车,行驶在返回小院的路上。这辆车是她往来于梦境与现实的象征,承载着她的灵力。然而,行至半途,在一片荒芜的、雾气弥漫的路段,电动车突然发出一阵无力地呜咽,彻底熄了火,无论她如何尝试,再也打不着——“灵感”与“行动力”在此刻阻滞了。
正当她蹙眉之际,雾气中走出两个年轻的男子,穿着素净的棉麻衣衫,面容干净,眼神澄澈。
“需要帮忙吗?”其中一人开口,声音温和。
槿看着他们,觉得眼熟。略一回想,便记起来了。他们是在“沉静庙宇”中侍奉的画师小师傅。那庙宇并非实体,而是存在于某个特别安宁、虔诚的集体潜意识层中,专门负责用金粉描绘、加固那些象征着正念与智慧的梦境图腾。她曾在一次“渡梦”任务中,远远见过他们工作的场景。
两人似乎也认得她,微微颔首示意。他们没有多言,一左一右,帮她推动那辆沉重的电动车。说来也怪,在他们的推动下,车子虽未启动,却轻快了许多,缓缓向前。
随着他们的步伐,周围的景物开始融合、变幻。市集的喧嚣褪去,荒路的迷雾散开。她的梦境核心,赫然浮现出那座“沉静庙宇”的大殿景象。
庄严肃穆的大殿,佛菩萨的法相慈悲而宁静,供桌是厚重的暗红色,散发着沉稳的能量。然而,与寻常庙宇不同,在佛菩萨供桌的前方,并非空空如也,而是摆放着一张同样为红色、略小一些的长桌。桌上,整齐地排列着各种细腻的画笔、调色碟,以及最为耀眼的——那些闪烁着细微光芒的金粉
那金粉并非普通的颜料,而是提炼自最深沉的安宁与最纯粹的祈愿,是用于绘制“神圣蓝图”的介质。两位年轻画师,平日便是在这里,俯首案前,一点点地将金粉描绘在特定的梦之卷轴上,让善念、智慧与勇气的图案,能在众生的心识中显化。
此时此刻,这工作台与神圣的供桌融为一体,仿佛在昭示着,创造性的工作本身,就是一种供奉,一种修行。
梦中,似乎有细微的声音,如同风铃掠过檐角,轻轻赞叹:“好殊胜的地方……”
这声赞叹,并非指向庙宇的常规部分,而是指向这**将创造性工作画桌直接置于神圣性供桌之前的独特安排。
槿豁然开朗。
……
她从梦中醒来,夕阳的余晖正将小院染成暖金色。心中的滞涩感已然消失。
她走到院角的工作台前——那里摆放着她的纸墨笔砚,以及各种用来调和梦境能量的特殊颜料。她凝视了片刻,然后动手,将工作台郑重地挪移到了小院中那棵古老的、被视为与天地精神相连的槐树正下方。
以往,她总是将创作与修行在空间上隐约区分。此刻,她明白了梦中启示:对她而言,描绘梦境、书写梦境,本身就是最崇高的侍奉,是她独特的“持戒”与“职责”。** 那辆坏在路上的电动车,象征着将她自身的“创造之力”与“神圣之源”分离所导致的停滞。而两位庙宇画师的帮助,正是她内在神性对她的提醒与接引。
她调匀呼吸,净手,焚香。然后,她在铺开的宣纸上,落下了第一笔。她要将梦中所见的那串“葫芦葡萄”画下来。笔尖流淌的,不仅是墨,还有她净化过的梦魇之气,以及从心底升起的、如同金粉般闪耀的灵悟。
画笔不再枯涩。因为她终于懂得,此身所在处,即是庙宇;笔墨所及处,便是坛城。渡梦也好,绘梦也罢,当创造的行为本身成为供奉,平凡的画师,亦能勾勒出最殊胜的彼岸风景。
她的结界,因此而更加圆融坚固,并非隔绝,而是澄净——如同一面镜子,映照着心念市场的纷繁,也折射着沉静庙宇的金辉。槿每日的修行持戒在梦境中得以更加明确的指引,勤心莫退,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