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的院子立在村西头的荒坡上,与最近的村舍也隔着半里路。寻常村民从不往这边来——倒不是有什么禁忌,只是走着走着,就会莫名其妙绕回原路。这是槿布下的结界,用道家符咒混合佛家真言,掺着儒家正气,三教之力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小院与尘世轻轻隔开。
暮色四合时,槿点亮了佛堂的灯。
不是一盏,是四十九盏长明灯,按照北斗七星的排列,分成七组悬在梁下。灯火不是寻常的暖黄,而是泛着青白的光,照得满室通明,却在门槛处戛然而止——光透不出去,外面也看不进来。
今夜要渡的是个将军魂。三百年前战死沙场,执念不散,成了地缚灵,困在古战场不得超生。幽冥司发了文书,要槿前去接引。
槿换上一袭玄色深衣,宽袖上用银线绣着往生咒。她对着正堂的三圣像各施一礼——儒家的揖,佛家的合十,道家的拱手。这是她每次出任务前的仪式。
“弟子今夜要渡一个厉鬼。”她平静地禀报,“执念深重,怨气冲天。”
三圣像沉默着。佛前的青灯忽然爆了个灯花。
槿了然。这是准了。
她走到院中槐树下——这不是普通的槐树,是连通阴阳两界的界木。树身上刻满了三家真言,树根扎在黄泉,枝叶探向人间。寻常人看了,只当是棵半枯的老树。
子时整,槐树无风自动。树身上浮现出一个旋涡,黑气从中弥漫而出,隐约可见千军万马的虚影。一个浑身浴血的将军迈步而出,铠甲破碎,双目赤红。
“何人阻我归路?”将军的吼声带着金戈铁马之势。
槿不答,只将一枚玉印悬在身前。印是幽冥司特制的“镇魂印”,上书“三家共鉴”四字。
将军的虚影晃动了一下。他盯着槿,血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你非僧非道,为何阻我?”
“将军困守三百年,可还记得为何而战?”槿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尘封的记忆。
将军愣住了。三百年来,他记得战鼓,记得号角,记得厮杀的快意,却独独忘了为何而战。
槿取出一卷竹简——这是她从幽冥司调来的将军生平。她开始诵读,用的不是任何一种语言,而是三教真言混合的特殊音律。每一个字都像一滴清泉,滴在将军沸腾的怨气上。
随着诵读,将军身上的血迹开始消退,破碎的铠甲慢慢复原。他记起来了——不是为了功名利禄,是为了守护身后的百姓。
“原来...如此...”将军长叹一声,身上的戾气尽散,化作一个清瘦文士的模样。这才是他生前的本来面目。
槐树的旋涡再次开启,这次透出的是柔和的白光。将军对槿深深一揖,迈步而入。
渡完这个魂,天已将明。槿在佛堂打坐调息。渡厉鬼最耗心神,要同时运转三家心法:佛家化解怨气,道家稳固魂魄,儒家唤醒本心。
她想起七年前刚接任时,师父的嘱咐:“幽冥使者不是超度,是明心。让迷途的魂魄找回本心,自然就能往生。”
这些年来,她渡的都是这样的“暗冥之魂”——有含冤而死的书生,有执迷不悟的妖灵,有堕入魔道的修士。每一个都需要用特殊的方法接引。
正午时分,槿在画室里作画。画的是昨夜那个将军——不是死后厉鬼的模样,而是他生前在书房读书的样子。这是她的习惯,每渡一个魂,就画一幅他生前的模样,算是留念。
画到一半,她忽然心有所感。放下笔,走到院中。
结界外站着一个书生,看打扮是赶考的路人。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受迷魂阵的影响,正对着小院张望。
槿凝神看去,发现书生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黑气——这是被厉鬼缠身的征兆。而且不是寻常的孤魂野鬼,是修为不低的怨灵。
“此乃私宅,阁下何事?”槿隔着结界问道。
书生吓了一跳,四下张望却不见人影,连忙拱手:“小生迷路了,想讨碗水喝。”
槿犹豫了一下。按理说,活人的事不该她管。但这个书生身上的怨灵若是不除,恐怕会酿成大祸。
她掐指一算,心中了然。这书生经过的古庙里,封印着一个百年怨灵,如今封印松动,怨灵附在了书生身上。
“水在门外石墩下,自取便是。”槿最终没有开门。
书生找到水囊,千恩万谢地走了。槿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轻轻一叹。今夜,她还要再出一趟门——不是渡那书生,而是去古庙重新封印怨灵。至于书生身上的怨气,等他离开这片地界自然会消散。
这就是她的规矩:不渡生人,不管阳世。只处理那些游荡在暗冥之中的魂魄。
暮色再次降临,槿点亮佛堂的灯。四十九盏长明灯静静燃烧,映照着三圣像慈悲的面容。
她整理着深衣的衣领,准备今夜的工作。界木又开始摇曳,又一个需要接引的魂魄即将到来。
槿站在佛堂门前,看着满室灯火。光明明亮如昼,却始终越不过那道无形的门槛。
就像她的职责——照亮暗冥之路,却从不涉足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