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在破晓前醒来,指尖还沾着昨夜的墨迹。那是一种特制的墨,混合了朱砂、檀香和少许安魂草的粉末,专门用来绘制与幽冥相关的符咒。她的指尖在晨光中泛着淡淡的紫红色,像是一段未说完的咒语。
她的院子坐落在村庄最边缘,三间瓦房围着一方小院,院中有棵年岁已久的槐树。这棵树见证了她太多的日夜——春天开出米白色的花串,夏天撑开浓密的绿荫,秋天洒下金黄的落叶,冬天则伸展着遒劲的枝干,像是在守护着什么。树下的石桌上散落着未完成的画稿和翻旧的典籍——儒家《论语》、佛经《金刚经》、道家《道德经》,书页被翻得起了毛边,页边密密麻麻写满了她的批注。这些是她平日修习的功课,也是她身份的证明。
槿是个特别的存在。在村民们眼中,她是个深居简出的画师,偶尔写些不入流的故事,靠着微薄的收入过着清贫的生活。但实际上,她是幽冥使者中的梦魇使者,能够进入将死之人的梦境,帮助他们完成最后的心愿。同时,她还是个罕见的儒释道三家同修的修行者。这三种看似迥异的修行体系,在她身上达成了奇妙的平衡:儒家教她入世的担当,佛家教她出世的超脱,道家教她自然的智慧。这三者共同支撑着她游走于生死边界的工作。
但这个清晨不同。
她坐在槐树下,看着面前一幅刚完成一半的画作。画中是她昨夜在梦里见到的情景:她和周凛重新结婚了。梦中的婚礼就在这棵槐树下举行,周凛穿着他们初遇时的青衣,衣袂飘飘,仿佛随时会从画中走出来。而她披着用院子里采来的牵牛花临时编织的红盖头,虽然简陋,却透着说不出的喜悦。
周凛已经去世七年了。
这七年来,她每晚都会点燃特制的安魂香,在梦中与他相会。作为能够与亡魂沟通的幽冥使者,作为理解生死轮回的修行者,她比任何人都明白,人死不能复生,执着只会带来痛苦。但明白道理和真正做到,从来都是两回事。
“这是个预兆。”她轻声自语,笔尖在画纸上停顿,一滴墨汁顺着笔尖滑落,在周凛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她仔细端详画中的细节,忽然发现周凛腰间佩戴着一枚她从未见过的玉佩。玉佩呈圆形,上面似乎雕刻着某种符文,但由于太小,看不清具体是什么。这个细节如此清晰,不像是梦境的随意拼凑。
接下来的几天,这个梦境反复出现。每一次,她都更加仔细地观察梦中的细节:周凛欲言又止的神情、槐树上新系的红绸、还有那枚始终如一的玉佩。每一次从梦中醒来,她都会立刻将梦到的细节记录下来或画下来,生怕遗漏了什么。
她开始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梦。
作为梦靥使者,她能够分辨出普通梦境与预兆的区别。普通梦境往往是杂乱无章的,是白天思绪的碎片化重组;而预兆之梦则有着特殊的质感,清晰、连贯,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重量。这个梦太过清晰,太过连贯,每一次重现都在加深同一个信息。
第七天夜里,她决定直面这个梦。
她在槐树下摆开阵法——儒家典籍放在东方,象征着仁者的担当;佛经放在西方,象征着智者的觉悟;道符放在北方,象征着自然的循环。这是她从未尝试过的禁术:同时调动儒释道三家的力量,进入自己的梦境深处。
起初,她感到身体被撕裂般的痛苦,三种力量在体内冲撞。儒家要她直面现实,佛家要她看破虚妄,道家要她顺应自然,这三种力量在她的经脉中激烈地博弈。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但她知道不能放弃,这是唯一能够弄清真相的方法。
渐渐地,三种力量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儒家给了她直面自我的勇气,佛家给了她洞察本质的智慧,道家给了她顺应变化的从容。她感到自己的意识开始抽离身体,向着某个未知的深处坠落。
她睁开眼睛,站在一片混沌之中。这里是她的潜意识深处,存储着所有被遗忘或压抑的记忆。混沌中漂浮着无数的光点,每一个光点都是一段记忆,一个念头。
“你在害怕什么,槿?”一个声音问。
她转身,看见年轻的自己,穿着初遇周凛时的衣裳,脸上还带着未经世事的纯真笑容。那时十八岁的她,还不知道什么是生离死别。
“我怕忘记他。”现在的槿回答,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颤抖。
“还是怕永远记得他?”年轻的自己反问,笑容里多了一丝了然。
混沌散去,槿发现自己站在七年前的记忆里。那是春天,槐树刚刚抽出新芽,嫩绿的颜色像是刚刚调好的水彩。她看见周凛背着行囊,回头对她微笑:“等我回来,我们就成亲。”
然后场景变换,是她得知噩耗的那天。送信的人站在院门外,手里拿着一封已经皱巴巴的信。她记得自己当时很平静,甚至还对送信的人说了谢谢。直到对方离开,她才缓缓蹲下身,看着地上的蚂蚁搬运食物,看了整整一个下午。
再然后,是她偷偷施法的那晚。她利用幽冥使者的能力,将周凛的部分魂魄封存在自己的梦境中。她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既然不能在现实中相守,那就在梦中重逢。
她全都想起来了。
周凛死后,她无法接受现实,利用自己的能力,将他的部分魂魄困在了自己的梦境里。七年来,她每晚都在与一个不完全的幻影相会。那个幻影有着周凛的外貌,周凛的声音,甚至周凛的一些习惯,但它终究不是完整的周凛。
而那个重新结婚的梦,是因为周凛的魂魄正在苏醒,开始反抗这种囚禁。
“我...我一直囚禁着你?”她在梦境中跪倒在地,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作为幽冥使者,她最清楚这种行为的后果——不仅阻碍了亡魂的轮回,也在不断消耗着自己的生命力。
混沌再次聚集,这次形成的,是完整的周凛。不是她幻想中的温柔模样,而是带着悲伤的表情。他的身影有些透明,仿佛随时会消散。
“该放手了,槿。”他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为了你,也为了我。”
她痛哭失声。这一刻,她终于明白,爱不是占有,哪怕是出于不舍和思念。真正的爱,是尊重对方的选择,是成全对方的自由,哪怕这意味着永远的分离。
天亮时,槿在槐树下举行了放生仪式,这一次槿希望同时能放过自己。
槿换上了一身素白的衣裳,像是一个真正的送别者。院子的石桌上摆放着三样祭品:一杯清茶,象征儒家的清正;一炷檀香,象征佛家的超脱;一枚槐叶,象征道家的自然。
槿先诵《论语》中的篇章:“未知生,焉知死...”声音清越,带着儒家学子的庄重。接着念《金刚经》的经文:“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语调平和,带着佛门弟子的觉悟。最后吟《道德经》的章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语气自然,带着道家修士的超然。
当她念完最后一段往生咒,一股温暖的气息从她体内升起。那气息在空中盘旋片刻,化作周凛的模样,对她微微一笑,最终消散在晨光中。
周凛自由了。她也自由了。
她拿起那幅未完成的画,在周凛的画像旁添上了自己。不是新娘,而是释然的微笑。她在画的右下角题了一行小字:“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她依然是幽冥使者,梦靥使者,儒释道三家齐修的普通女孩。依然住在村边小院,依然是平庸的作家兼画师。
不同的是,她终于学会了告别。
那天晚上,槿做了一个梦。梦中没有婚礼,没有周凛,只有一片无边的麦田,在阳光下泛着金绿色的波浪。风吹过麦田,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生命本身的低语。
她知道,这一次,梦只是梦。
清晨,她推开院门,看见几个村民等在外面。他们手里拿着亲人的遗物,希望她能够帮助将死之人完成最后的心愿。她点点头,接过那些还带着体温的物品,将它们轻轻贴在胸前。
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温暖而真实。她知道自己还会继续这项工作,在生与死的边界上游走,帮助更多的人完成最后的告别。但从此以后,她将更加明白这份工作的意义——不是执着于过去,而是成全该有的未来。
槐树在晨风中轻轻摇曳,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