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阁……
槿这个平庸的作家兼画师。在人间的评价体系里,“平庸”是贴在她身上最合适的标签,书卖得不好,画也无人问津。但这份平庸,恰是她作为幽冥“梦魇使者”最好的伪装。
她的清醒,源于经年累月的暗冥交替——每一个夜晚,她都要潜入生者的梦境,收集那些被遗忘的誓言、被压抑的欲望以及最终必然走向的……虚妄。她见过太多炽热开场与黯然收场,在永恒的“缺憾”面前,人间的“圆满”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自我安慰。
此刻,她正站在一座高高的阁楼上,俯瞰着下方一场盛世婚礼。
这是一场能被定义为“完美”的婚礼。花园锦簇,流光溢彩。一对新人在《婚礼进行曲》的庄重旋律中,携手踏上那条蜿蜒的花台。花瓣如雨,每一步落下,都有光晕自他们足下绽放,宛如步步生莲。观礼的宾客们衣着光鲜,脸上挂着标准化的、笑意盈盈的祝福,掌声在恰当的时机响起,不多不少,一切井然有序,和谐得像一幅浓墨重彩的工笔画。
只有槿,静静地立于阴影之中,眼底的神色与这片喧闹的喜庆格格不入,愈发冷清。
“俗人都在求个事事圆满。”她心中默念,声音清冷得如同冥河的水波。“只有我知道,圆满的对立面,就是缺憾。”
在她眼中,那条光芒万丈的花台,不过是人们用虚妄与期许填存起的沙塔。走一步,就是一个被标记的“圆满”;再走一步,又是一个人生的“节点”。订婚礼,结婚礼,生子礼……每一个仪式都像是一个华丽的句读,试图将流动的生命分割成一段段可被展示的成就。他们一步步走向舞台中央,走向那最耀眼的欢乐顶峰,然后呢?
然后,便只剩下欢愉之后的落幕。
“这个过程,俗称为人生。”槿的嘴角牵起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那是一种洞悉了结局后,对过程的悲悯与倦怠。
作为梦魇使者,槿太熟悉这对新人的梦境了。
就在昨夜,她刚潜入过他们的心海。新郎的梦境是一片蔚蓝的海洋,看似开阔,海底却堆积着对前程的焦虑与对自由逝去的隐忧。他梦中反复出现一个模糊的、穿白裙的背影,那不是新娘,而是他理想化的、未曾背负责任的旧我。
新娘的梦境则是一座精致的花园,她正小心翼翼地为每一株玫瑰修剪枝叶,渴望它们以最完美的姿态绽放。但槿看见,那些玫瑰的根部早已被名为“他人期望”的虫子蛀空,她所有的努力,都透着一股生怕行差踏错的紧张。
此刻,他们在现实中携手微笑,接受祝福,仿佛昨夜梦中那些不安的涟漪从未存在过。宾客们的掌声与笑脸,共同构筑了一个坚固的、名为“幸福”的结界,将所有的疑虑与瑕疵都隔绝在外。
槿轻轻抬起手,指尖在空气中微动,如同拨动无形的琴弦。几缕细微的、只有她能看见的黑色丝线,从那些宾客灿烂的笑容背后悄然飘出——那是一丝对新娘婚纱的嫉妒,那是一缕对自身婚姻状况的感慨,那是一点对宴席菜品的挑剔……这些无法言说、转瞬即逝的幽微情绪,正是她此行需要收集的“梦靥之尘”。
人间越是追求极致的圆满,其背后滋生的阴影便越是浓郁,这是永恒的平衡法则。
神识回归,
槿,从位于村边缘、光线柔和古色古香的小院里悠悠转醒,身体僵硬,槿觉得大概是天气太冷了,就算是热闹喧嚣的场景都冲不散来自骨髓深处的那抹沉凉。
槿走进暖阁,泡了壶热茶,摊开了她的画纸。
她没有去画那对新人光彩照人的面孔,也没有去描绘那梦幻般的场景。她的画笔蘸着浓淡不一的墨,在纸上渲染开的,是另一种“真实”。
她画那条高耸的花台,却将其描绘成一座摇摇欲坠的、以无数愿望碎片粘合的浮桥。她画台下鼓掌的宾客,每一张笑脸的轮廓下,都隐藏着另一张模糊的、表情各异的脸——艳羡的、麻木的、悲伤的、空洞的。她画漫天飞舞的花瓣,仔细看,那是一片片即将枯萎的、边缘卷曲的花。
而在画面的最高处,在阁楼的阴影里,她用一个极淡的轮廓勾勒出自己,一个旁观者,冷静地记录着这场盛大的、必将醒来的“梦”。
这就是她作为作家的书写,作为画师的描绘。她从不创造光明,也从不审判黑暗。她只是呈现,呈现光与影如何共存,呈现圆满的瓷瓶上,那一道道细密如蛛网的“缺憾”纹理。
这份源自神职的、看透表象的清醒,是她的天赋,亦是她的诅咒。
她无法再沉浸于人间的任何一场狂欢。每一次节庆,每一次团聚,每一次被歌颂的完美时刻,她都能清晰地听到那盛大交响乐之下,碎裂的声音在细微地作响。她看见母亲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对儿女远行的落寞,看见功成名就的企业家酒杯后无法填补的空洞,看见挚爱情侣牵手时掌心那不可避免的、未来的嫌隙。
“幽冥的职责,不是散播绝望,而是维持平衡。”她的引渡人,一位早已忘却自己姓名的古老使者曾告诉她,“喜悦与悲伤,圆满与缺憾,拥有与失去……它们从来都是一体两面。承认缺憾的永恒存在,才是对生命流动性的最大尊重。”
人们用“事事圆满”的虚妄来填存花台,一步步走向注定落幕的欢愉。而槿,则用她经年累月的暗冥交替,学会了在永恒的缺憾中,寻找一种冰冷的、却无比坚实的平静。
她再次望向自己刚刚完成的画作,那场盛世婚礼在墨色中凝固,成为一种永恒的证据。证据着人间的热望,也证据着幽冥的清醒。
画纸的右下角,她提笔蘸墨,写下两行小字:
“俗众筑高台,步步生虚花。
冥客临渊立,洞见恒有瑕。
搁下笔,窗外已是晨曦微露。又一个夜晚过去,她收集了又一场人间美梦背后的尘埃,也将继续她平庸作家与画师的白日身份。
只是当阳光照进工作室,驱散夜晚的阴冷时,槿会偶尔想起那对新人。她知道,在未来的某个夜晚,她或许会再次潜入他们的梦境,去收集那些“圆满”之后,必然产生的、新的“梦靥”。
这就是她的职责,她的清醒,她于这暗冥交替中,所洞见的——关于“圆满”背后,那永恒存在的、寂静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