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坐在小院的石凳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温热的边缘。已是子时,万籁俱寂,连惯常鸣叫的秋虫都噤了声,只有结界外偶尔掠过的夜风,带来一丝不属于此间的寒意。槿并非凡人,而是身负幽冥使者与梦靥使者双重职责的存在,同时,在漫长的岁月里,她也以儒释道三家之法修持己身,如今隐居于这村落边缘,借写作与绘画涵养心神,观察着阴阳两界的平衡。
然而今夜,她心绪不宁。
并非因为写作卡壳,也非绘画失了灵感,而是源于他感知范围内,那片亘古不变的“暗冥”之地,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异常。
暗冥,并非地狱,也非天堂,它是轮回间隙的庞大中转站,是无数魂魄在卸下前世包袱、等待下一程启航前的栖息地。那里的磁场,在槿超过三百年的记忆里,始终保持着一种深沉的、近乎绝对的平稳与平行。魂魄们如同静默的星河,依照着无形的秩序,安然等待,偶尔有滞留者,也只是沉浸在自身的思绪中,静悄悄地,如同冬眠的种子。
但现在,不一样了。
就在刚才,槿例行以灵识探察暗冥边界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涌动”。那不是魂魄本身的情绪波动,更像是一种潜藏在平稳磁场下的暗流,粘稠、晦暗,带着一种不祥的活性。它无形无质,以槿的修为,竟也无法立刻辨明其根源与性质。更让她心头沉重的是,原本按部就班的魂魄们,似乎受到了这暗流的影响,变得焦躁、徘徊,迟迟不肯踏入轮回的引渡之光,只是在那片灰蒙的天地间无意识地游荡,使得整个暗冥的氛围,从往昔的死寂,变得暗流涌动,充满了不确定的张力。
一阵没来由的冷颤,从尾椎骨窜上,瞬间席卷了整个后背,汗毛倒竖。
“外在的……入侵?”槿放下茶杯,低声自语,眉头紧锁。这是她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也是最合理的猜测。有什么东西,不属于这个世界轮回体系的存在,悄无声息地渗透了进来。
可若是如此,为何幽冥司没有传来任何指令?甚至连平日时常以秘法互通消息的同僚,其他几位与她同级别的幽冥使者,也毫无动静?通讯的法器安静得可怕,仿佛全世界只有她一人察觉了这异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要么,是这入侵者的手段极其高明,瞒过了幽冥司的常规监测;要么……就是这变化的根源,隐秘到连幽冥司都尚未察觉。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麻烦。
槿站起身,走到小院的结界边缘。以道家符箓为基,融合了佛家真言与儒家正气布下的无形屏障,在月光下流转着淡不可见的光华,将院内的一方天地守护得严实实。院外,是沉睡的村庄和广袤的田野;院内的灵识,却已穿透虚实,再次投向那片不安的暗冥。
这一次,槿更加专注,将儒家的“格物致知”、佛家的“心眼观照”、道家的“神游太虚”三者结合,灵识化作无数纤细的触须,小心翼翼地探入那涌动的暗流之中。
没有预想中的狂暴冲突,也没有清晰的异界气息。那暗流更像是一种……“情绪”的聚合物?混杂着未尽的执念、被遗忘的恐惧、扭曲的渴望,以及一种沉沦的、不愿清醒的迷醉。它不攻击,只是弥漫,如同墨滴入水,缓慢地污染着暗冥原本清冷至少是秩序的“氛围”。
它似乎在滋养魂魄们的滞留意愿,放大它们生前未了的执念,让它们沉溺于过去的碎片,或是编织虚幻的未来,从而抗拒轮回的召唤。
“以众生执念为食,阻碍轮回……这倒像是……” 槿的脑中闪过几个古老记载中的名号,但又一一否定,特征并不完全吻合。而且,这股力量似乎还在萌芽阶段,极其微弱,若非她对磁场变化天生敏感,恐怕也难以发现。
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干等指令。
她回到屋内的书案前。案上,铺着一张未完成的画作,墨迹未干,画的正是想象中的暗冥景象——孤寂的旷野,模糊的魂影,一片永恒的灰色调。但此刻,这画在她眼中,似乎也与真实暗冥的躁动产生了某种联系。
槿沉吟片刻,没有选择通常应对邪祟的雷霆手段。而是铺开一张新的宣纸,研墨,提笔。
笔是普通的狼毫,墨是松烟墨,但执笔之人,灌注了精气神。
槿以颜体楷书,一笔一划,开始书写《道德经》篇章。字字沉稳,力透纸背,儒家的中正平和与道家的自然无为之意,随着墨迹渗入纸中。这不是简单的抄写,而是以文字为载体,构筑一道蕴含着秩序与净化之力的意念屏障,通过她与暗冥之间的无形联系,遥遥送去。
同时,槿左手结印,口中低声诵念《金刚经》。梵音如涟漪,虽不响亮,却带着破除虚妄、斩断执着的智慧力量,融入周遭空间,试图稳定因暗流而波动的局部磁场。
书写与诵经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槿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种跨空间、跨维度的精准干预,极其耗费心神。
槿再次将灵识投向暗冥。
有效果!在她意念聚焦的那一小片区域,那粘稠的暗流似乎被驱散了些许,变得稀薄,区域内几个原本躁动不安的魂魄,也明显平静了下来,眼神中的迷茫减退,开始重新望向轮回引渡的光芒。
然而,这平静仅仅是昙花一现。
几乎是立刻,那退去的暗流以更汹涌的姿态反扑回来,不仅如此,它似乎“记住”了槿的干预力量,一股冰冷、扭曲,充满恶意的感知,顺着槿的灵识链接,猛地反向侵蚀而来!
“哼!”槿闷哼一声,眼中精光一闪,瞬间切断了灵识连接,同时体内三家修为轰然运转,将那股试图侵入的恶意逼退、震散。
槿后退一步,脸色微微发白。
好诡异的家伙!不仅具有污染性,还能学习、适应,甚至能进行反向的精神攻击!这绝不是什么无意识的能量残留!
就在她凝神戒备,准备应对可能接踵而来的更猛烈冲击时,怀中的一枚古旧玉符,忽然发出了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灵光。
是幽冥司的紧急联络符!终于有消息了!
槿立刻注入一丝灵力,玉符上光芒稳定了些,但传出的信息却让她心头再次一沉。信号极其微弱,仿佛受到了强烈干扰,内容更是残缺不全:
“……各域……示警……未知干扰源……磁场异变……轮回……滞涩……使者……小心……探查……勿轻举……”
信息到此,戛然而止,玉符的光芒也彻底黯淡下去,任凭槿如何催动,再无反应。
连幽冥司的官方通讯都被严重干扰了!这证实了她的 最坏的担忧——问题远比想象的严重,而且影响范围可能极广。
“勿轻举妄动?”槿看着失去光泽的玉符,嘴角却勾起一丝苦涩的弧度。不是她想妄动,而是那东西,似乎已经盯上她了。
槿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带着审视、探究,以及隐藏极深的贪婪的意念,如同无形的触手,开始在她小院的结界外围徘徊、试探。结界的光华微微波动起来,发出低不可闻的嗡鸣。
它来了。或者说,它的注意力,投射过来了。
是因为她刚才的干预?还是她身为幽冥使者兼梦魇使者,本身的气息对这种以执念和梦境为食的存在,有着特殊的吸引力?
槿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走到房间角落,打开一个看似普通的木箱。里面并非书籍画稿,而是她作为使者的“装备”——几支刻画着密咒的笔,一叠特制的符纸,一串浸染过香火愿力的佛珠,还有一柄样式古朴、剑身隐有雷纹的短剑。
槿将笔插入发髻,佛珠戴在腕上,符纸纳入袖中,短剑则悬于腰间。
然后,她走到画案前,看着那幅未完成的暗冥图。画中的灰色调,此刻在她眼中,仿佛真的开始流动,酝酿着风暴。
槿提起笔,蘸饱了墨,却悬在纸上,迟迟未落。
槿知道,单纯的防御或许能支撑一时,但绝非长久之计。必须找出这暗流的源头,至少,要弄清楚它究竟是什么。
或许……可以主动引它一下?在槿自己掌控的领域里。
一个念头在槿心中形成。她的梦魇使者身份,或许能在此刻发挥关键作用。梦境与暗冥,本就有一线相通,都是意念与潜意识的领域。
槿决定,以自身梦境为陷阱,结合结界之力,主动接纳一丝那暗流的意念,近距离观察,甚至尝试沟通(如果可能的话),找出其弱点或根源。
这极其冒险,如同引火烧身。但坐以待毙,等待未知的灾难降临,绝非她的风格。
槿盘膝坐在蒲团上,双手结定印,缓缓闭上双眼。院外的试探似乎更加急切了,结界的波动也明显起来。但她心如止水,开始调整呼吸,运转功法,意识逐渐沉入那片由她主导的、光怪陆离的梦境深处。
槿知道,当她再次“睁眼”时,面对的,可能将是超越他过往所有认知的存在。
夜还很长,暗冥的涌动,似乎也更加剧烈了。而这场关乎轮回秩序,或许还关乎现实世界安宁的无声较量,才刚刚开始。槿的小院,如同惊涛骇浪中即将迎来冲击的第一块礁石,寂静,却绷紧了所有的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