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是一个平庸的作家，也是一个平庸的画师。她的文字像蒙尘的旧书架，缺乏引人入胜的光泽；她的画作如同浸水的调色盘，总是带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灰霾。在现实世界，她籍籍无名，稿费微薄，勉强维生。
然而，在另一个维度，她却拥有两个显赫得近乎诡异的身份——幽冥使者与梦魇使者。于幽冥，她引渡徘徊世间的迷惘魂灵，踏上通往彼岸的路径；于梦境，她穿梭于众生光怪陆离的思绪碎片，梳理那些因执念而扭曲的梦靥。这份“使命”并非选择，而是与生俱来的烙印，她只是平静地接受，如同接受自己平庸的才华一样。
长年游走于生死边界与意识深渊，使得槿的性格愈发冷清寡淡。她的脸，大多数时候像一张忘了被揉皱的宣纸，没什么明显的情绪起伏。喜悦、悲伤、愤怒，这些浓烈的色彩似乎早已从她的表情调色盘里被剔除。她习惯了沉默，习惯了观察，习惯了在喧嚣的尘世与幽暗的异界之间，扮演一个无声的过客。
今夜，槿的梦境并非往常那般破碎离奇，反而异常地凝实、清晰。
她立于一片虚无之中，脚下是光滑如镜却映不出倒影的平面，四周是流动的、温顺的灰色雾霭。这时，一个身影从雾中分离，逐渐走近。他并非魂灵，也非梦魇，形态庄严肃穆，周身笼罩着一层不容亵渎的微光，槿看不清他的具体样貌，只觉得一种无形的威压让她本能地垂下眼睑。
来人手中托着一卷东西，似帛非帛，似纸非纸，散发着古老而冰冷的气息。那是一份协议。
“槿，”来人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却字字如锤，敲打在槿的心神上，“你且看清。”
槿努力聚焦视线，但那协议上的文字如同游动的蝌蚪，模糊一片，任凭她如何凝神，也无法辨读只言片语。她只能感受到那协议本身蕴含的强大约束力，那是一种关乎她存在根本的规则之力。
“尊者，”槿谨慎地开口，声音在梦境中显得有些空灵，“我看不清。”
来人并未意外，只是将那卷协议收回几分，语气陡然变得严厉：“你看不清协议，总该看清自己。你近日言行，说话无礼，面色不善，已违逆了使者本分！”
无礼？不善？
槿的心中蓦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她下意识地“观自在”，审视自己的内心与面容。是，她承认，自己或许因性格和职责使然，面容常常是严肃的，缺乏常人应有的暖意。但“不善”？这个词带着强烈的道德审判意味，远远超出了“严肃”或“冷淡”的范畴。她自问，从未对任何存在怀有过“恶”意。
“我……”槿试图辩解，却发现词汇匮乏。在这样一位存在面前，任何苍白的解释都显得无力。
“你好自为之。”来人不再多言，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灵体，看清所有潜藏的瑕疵。随后，他与那份神秘的协议一同隐入灰雾，消失不见，只留下槿独自站在原地，满心困惑与寒意。
梦醒了。
槿从床上坐起，窗外熹微晨光透过未拉严的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梦境的余威仍在，那份被指责的“无礼”与“不善”像一根尖锐的刺，扎在她的意识里。
她走到洗漱间，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张白静的脸，，淡淡的黑眼圈因为长期的夜间工作（无论是写作、画画还是行使使命）而略显疲惫。嘴角平顺，不笑的时候，确实给人一种疏离甚至冷漠的感觉。但，这能算“不善”吗？这不过是她灵魂外在的、疲惫的映射。
她开始努力回想，像翻检旧档案一样，追溯最近的过往，寻找任何可能“不合礼仪”的瞬间。
第一处：佛前静默。
槿信奉佛法，槿在幽冥见多了灵魂自然对诸多存在抱有敬畏。家中有一处小小的佛堂，每天她会燃起一炷线香，在氤氲的烟气中，面对几尊庄严的佛菩萨像静坐，诵念几本残破古籍上的安定心神的经文。
“是因为在佛菩萨面前，面容没有平复到毫无表情吗？”槿思索着。
在她看来，佛菩萨如同智慧与慈悲化身的、值得尊敬的长辈。在她面前，她的内心除了纯粹的尊敬，并无其他杂念。她知道佛法无边，洞彻一切，自己任何细微的念头都无所遁形。所以，在那些时刻，她努力让心神放空，让情绪沉淀。或许，她的表情因长期的寡淡而显得有些僵硬，未能呈现出世俗标准中“虔诚”的柔和？但这绝非不敬，更谈不上“不善”。她懂得反省，也深信至高存在能明察秋毫。
第二处：使命时刻。
作为幽冥使者，当她引导魂灵时，面对的是死亡带来的悲伤、迷茫、不甘甚至怨愤。她需要的是绝对的冷静与中立，任何多余的表情——无论是同情、怜悯还是厌恶——都可能干扰魂灵的心绪，影响引渡的进程。她的面无表情，是职责的要求，是一种保护，也是一种尊重。
作为梦魇使者，她深入的是人类潜意识中最混乱、最脆弱的角落。那些被恐惧、欲望扭曲的梦境空间光怪陆离，危机四伏。在那里，她更像一个修理工，一个清道夫，需要精准地操作，而非情感共鸣。表情？在那样的场景里是奢侈且无用的东西，甚至可能被梦魇之力反噬，扭曲自身。
这两项使命，塑造了她“无表情”的常态。这难道也成了过错？
第三处：凡尘偶遇。
平日里，与现实中寥寥无几的熟人交谈时，她也确实没什么丰富的表情。几句必要的对白，简洁，直接，完成信息交换即可。她本就是个冷清的人，内心戏尚且贫乏，更遑论外露的感情。一个天生性情如此的人，难道也要因“面色不善”而被问责吗？
思前想后，槿愈发迷茫。就像一个严格遵守了所有规则的学生，突然被老师指责“态度不端”，却得不到具体的说明。这种无处着力的感觉，比面对最凶戾的魂灵或最混乱的梦魇更让她不安。她到底在何处，不经意间越过了那条看不见的界限？
第三章：墨影与心痕
这份迷茫，悄然渗入了她白天的创作。
铺开画纸，她想画一幅山水，笔下的山峰却显得嶙峋陡峭，带着一股压抑的戾气；蘸墨渲染，本应空蒙的烟云，却化不开似的，凝成团团沉重的黑影。她放下笔，端详着这幅“失败”的作品，那画中的山石树木，仿佛都凝固着一种无声的抗议与委屈。
打开文档，想写一个温暖的小故事，敲出的字句却干涩冰冷，情节推进得像生锈的齿轮，嘎吱作响，充满了莫名的滞碍。主人公的脸上，似乎也蒙着一层与她相似的、挥之不去的“严肃”阴影。
她的平庸，在此刻仿佛成了一种保护色，掩盖着内心更深层的动荡。无论是文字还是画作，都无力承载也无法表达她所遭遇的这场离奇诘问。它们只是诚实地反映出她内心的困惑与那丝不被察觉的、细微的愤懑。
她不禁想，那份看不清的协议，究竟规定了什么？是要求使者必须面带微笑？还是必须对一切存在——包括那些怨魂和扭曲的梦魇——都展现出春风化雨般的“善意的表情”？这未免太过荒谬。使命的本质，是秩序，是平衡，而非情绪表演。
然而，送信人那严厉的态度，又不似作伪。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槿走到窗边，想着街道上熙熙攘攘、表情各异的人群。他们的喜怒哀乐如此鲜明，如此直接。那是属于生者的、鲜活的情感光谱。而她，长久以来穿梭于生死、虚实之间，是否在不知不觉中，丢失了某种“温度”？这种“丢失”，在某种更高的规则看来，是否就等于“不善”？
或者，问题并非出在“没有表情”，而是出在内心深处，某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怠慢”或“不恭”？就像光滑的玉石上，用显微镜才能看到的微小裂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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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无相之责
夜晚再次降临，槿没有主动执行任何使命，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黑暗中，任由思绪沉淀。
她回想起一次引渡。那是一个因意外丧生的小女孩的魂灵，懵懂，恐惧，不肯离去。槿当时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边，没有安慰的言语，也没有刻意摆出怜悯的表情——她知道，那些对于已逝者而言，很多时候是苍白无力的。她只是伸出手，指尖凝聚着引导的力量，用稳定而平和的气息，如同无声的指引，最终让小女孩安心地跟随她踏上了旅程。
那一刻，她的脸上有“善”或“不善”吗？或许没有。但她传递的，是一种超越表情的、更为本质的“安定”与“职责”。
她又想起一次处理梦魇。那是一个被巨大焦虑缠绕的商人的梦境，梦境空间布满了不断倒塌的数字和扭曲的时钟。槿在其中穿梭，如同一个精准的外科医生，剥离那些象征焦虑的意象，修复梦境的结构。整个过程，她冷静得像一块冰。但当她完成工作，退出梦境前，回头看了一眼，那商人在修复后的、平稳的梦境中，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
她的“无表情”，是完成工作的必要条件，其最终结果，导向了某种程度的“善”。
或许，使者的“礼”与“善”，并非流于表面的表情管理，而在于是否恪尽职守，是否在混乱中建立秩序，是否在痛苦中带来（哪怕是暂时的）安宁。她的严肃，她的寡淡，她的冷清，或许只是这副承载特殊使命的躯壳与灵魂，为了适应极端环境而进化出的保护层。
那份协议，她依然看不清内容。但送信人的诘问，或许并非针对她缺乏“笑容”这一表象，而是一种更为深刻的警示：提醒她不要因长久面对黑暗与混乱，而让内心原本应有的、对生命与规则的基本敬畏与温和，彻底湮灭。不是要她强颜欢笑，而是要她在绝对的冷静与中立之中，依然守护住那份引渡与安抚的“初心”。
想到这里，槿心中的迷茫并未完全散去，但那份沉重的委屈感，稍稍减轻了一些。她依然平庸，依然冷清，依然是那个游走于边缘的使者。但这场梦境的诘问，像一颗投入死水微澜的石子，在她古井无波的心境里，荡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她重新拿起画笔，没有去修改白天那幅失败的山水，而是在另一张纸上，随意地涂抹。画的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行使使命之外，她开始重新审视“表情”与“内心”、“规则”与“本真”之间，那条模糊而复杂的边界。
夜还很长，她的使命，以及关于使命的思考，都还将继续。而那份神秘的协议，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提醒着她，在幽冥与梦魇的尽头，或许还有更高的法则，在审视着她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