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独居在村子的最边缘,紧挨着那片终年弥漫着若有若无灰雾的老林子。村里人对她敬而远之,只知道她能处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报酬往往是几枚鸡蛋、一袋米,或是一些她需要的特殊物事。他们是凡人,看不见她屋檐下悬挂的那串风铃,是由风干的鬼眼蝶翅膀串成,也无从知晓她的身份——幽冥之下的“梦魇使者”,专司引渡那些沉溺于噩梦或执念不愿离去的魂灵。
夜渐深,油灯如豆,将槿清瘦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她正准备歇下,那串鬼眼蝶风铃却无风自动,发出细微几不可闻的嗡鸣。来了。槿闭上眼,意识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坠入一个并非属于她的梦境。
黏腻、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站在一个宽敞却昏暗的厨房里,灶台上架着一口巨大的铁锅,比村里杀年猪用的锅还要大上几圈。锅沿冒着滚滚白汽,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油脂与某种腐败物混合的怪味。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背影陌生的女人正背对着她,奋力搅动着锅里的东西。那不是槿认知中的姐姐,只是一个梦境的主人,一个沉沦的魂灵所幻化的形象。
“来了?搭把手。”女人头也不回,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熟稔的口吻,仿佛槿是常来的帮工。
槿走近,看向锅内。即便是她,见惯了幽冥诡事,胃里也忍不住一阵翻腾。那绝非人食。半锅浑浊黏稠的汤汁里,翻滚着枯枝、烂叶、碎布头,甚至还有几只指甲盖大小的、形态不明的甲虫沉沉浮浮。几尾鲜红欲滴的虾在浑浊的汤中格外刺眼,那红色,红得像刚刚泼上去的血。
而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大量的、纠缠在一起的头发。长的、短的、黑的、灰白的,湿漉漉地贴在那些杂物上,随着女人的搅动,像无数细小的水蛇在蠕动。
“这……是要做什么?”槿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梦境里响起,平静无波,这是她作为使者的本能。
“饼子。”女人终于侧过脸,露出一张模糊不清的面容,只有一双眼睛异常明亮,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光,“头发饼子,最是顶饱,也最是缠人。”她嘿嘿地笑了起来,从锅里捞起一大把湿滑的头发,那头发还在滴着浑浊的汁液。“来,帮我绕紧实些,一圈,又一圈,做成饼胚,才好下锅煎。”
说着,女人将一把冰冷滑腻、带着腥气的头发塞进了槿的手里。触感真实得令人作呕。槿没有反对,她知道,进入他人的梦魇,首要便是“顺应”,直至找到核心的执念。
她依言接过那头发的另一端。发丝极长,仿佛没有尽头。女人开始绕,槿也跟着她的节奏。一圈,又一圈。那头发仿佛自有生命,在指尖缠绕、滑动,偶尔会轻轻勾扯她的皮肤,留下湿冷的痕迹。她们像是在共同编织一个巨大而恶心的线团,又像是在进行某种诡异而沉默的仪式。锅里的热气蒸腾着,将女人的面容模糊,也将那红色的虾、乱七八糟的杂物,都氤氲成一片混沌的背景。
槿一边缠绕,一边感知着这个梦境的“质地”。混乱,粘稠,充满了无法消化的怨恨与纠缠。这锅“乱炖”,便是梦主内心世界的具象化。那些头发,代表的是无尽的烦恼与斩不断的思绪关联;红色的虾,是尖锐的、未曾宣泄的愤怒或痛苦;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则是生活中积累的琐碎压力和负面情绪。
“你看,它们住得多好。”女人忽然停下动作,指着锅里。
槿顺着看去,只见在翻滚的杂物间隙,她似乎看到了一些细微的影子在蠕动,像是指甲大小的精怪,在享受着这锅污秽的盛宴。这锅,不仅是一锅食物,更像是一个……巢穴。
“为什么要做这个?”槿轻声问,试图引导。
“吃啊。”女人理所当然地说,眼神空洞了一瞬,随即又被狂热取代,“不吃这个,吃什么?外面干净的东西,吃不饱,吃了也忘不了。这个好,吃了就缠住了,再也离不开了,再也……忘不掉了。”
缠绕的动作还在继续。一圈,又一圈。槿感到自己的手指似乎也被那头发黏住,快要成为这巨大“饼胚”的一部分。她知道不能再深入了,否则连她这个“梦魇使者”也可能被这执念的旋涡困住。
她开始默诵幽冥的安魂咒文,声音极低,却像清泉流入污浊的泥潭。她指尖泛起一丝极淡的、凡人不可见的青白色光晕。
那女人搅动锅子的动作慢了下来,脸上狂热的神情出现了一丝裂纹,露出底下深藏的疲惫与痛苦。“我……我只是想……”
“你只是想留住什么,”槿接话,声音带着安抚魂灵的力量,“用这种痛苦的方式,捆绑别人,也捆绑自己。”
锅里的汤汁翻滚得不再那么剧烈,那些红色的虾似乎颜色也黯淡了些许。缠绕在槿手上的头发,松动了一些。
“可是……太苦了……这味道……”女人喃喃,眼泪掉了下来,落入锅中,却连一丝涟漪也未激起。
“放下这锅,”槿注视着她,“你渴望的饱足,不在这里。”
随着咒文的持续,梦境开始变得不稳定,周围的景象如同水中的倒影般晃动起来。铁锅、头发、红色的虾,都在慢慢淡化。
槿最后看了一眼那口仍在微微冒着热气的巨锅,以及女人逐渐模糊的、哭泣的身影。她知道,这一次的引渡并未完全成功,这魂灵执念太深,还需再来几次。但至少,今夜缠绕的节奏,被打断了。
意识抽离,回归本体。
槿睁开眼,窗外天光未亮,一片沉寂。她摊开手掌,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梦中头发的湿滑与冰冷,鼻尖也仿佛萦绕着那锅乱炖的怪异气味。
她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村子零星的灯火。那些活着的人,他们的梦,是否也藏着这样一口无法下咽的锅?而她这个梦魇使者,日复一日,便是要潜入这些心灵的边缘之地,去打捞那些沉溺的、痛苦的灵魂。
只是不知,她自己那无人能窥探的梦境深处,又烹煮着怎样的一锅东西。
屋檐下,鬼眼蝶风铃再次轻轻一颤,无声无息
人总是有无数种执念,贪嗔痴慢疑,爱恨别离痛,那一种都令人纠缠不清,而生命一旦被这些捆绑,就失去了好多欢愉,人生是来体验的,结果如何谁也不能料定,所以请无数次救自己于水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