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的最边缘,紧挨着那片常年弥漫着若有若无雾气的老林子,是槿的小院。村里人大多不敢靠近这里,不仅是因为偏僻,更因为槿这个姑娘本身。她太安静了,眼神总是淡淡的,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只有极少数灵性高点的人知道槿非常人,避开她也算是保护好了自己。
槿自己清楚,她是梦魇使者,是游走于现实与虚幻缝隙之间的幽冥行者。她的职责,并非干涉凡人的梦境悲欢,而是清理那些因执念、怨气或异界渗透而扭曲、具有侵蚀性的“噩种”,防止它们反过来污染现实。
今夜,月华被薄云遮掩,天地间一片朦胧。槿正盘坐在硬板床上,呼吸悠长,神识如同蛛网般悄然散开,感应着方圆百里内不寻常的梦境涟漪。突然,一股强烈而怪异的波动攫住了她的感知——那并非纯粹的恐惧,而是一种空间被强行扭曲、规则被践踏的违和感,其中还夹杂着一丝令人作呕的邪气。
神识循着这股波动,如同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侵入了一个正在剧烈翻腾的梦境。
这是一个十八九岁男孩的梦。男孩叫裴,正和同学阿杰兴致勃勃地走进一家新发现的台球厅。然而,一踏入门口,两人就愣住了。这哪里是台球厅?这分明是一个棱角分明的巨大正方体空间!墙壁、地板、天花板,全都是光洁得诡异的同一种材质,散发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这个空间没有明确的上下了。他们能看到“头顶”的天花板上,也有人影在走动,甚至是倒立着的,却如履平地,挥舞着球杆,撞击声从各个方向传来,混杂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
“我靠……这什么鬼地方?”阿杰张大了嘴,仰头看着上方那些倒悬的身影,感觉自己的重力感正在失控。
裴也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强作镇定:“别管了,来都来了,打两把试试。”
他们沿着看似是“墙壁”的平面走上“二楼”。这二层更怪,是一个被拉长的长方体空间,更加逼仄,光线昏暗,只有台球桌上方悬着几盏惨绿色的灯。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股铁锈和尘埃混合的沉闷气味。两人拿起球杆,手感冰冷滑腻。勉强开了球,但每一次击球,白球撞击彩球的声音都异常沉闷,像是敲打在湿棉花上,彩球滚动的轨迹也透着说不出的别扭,仿佛在抵抗某种无形的阻力。
“不行了,阿杰,我受不了了。”裴扔下球杆,脸色发白,“这地方太压抑了,感觉喘不过气,我们快走!”
阿杰也早已心生退意,连连点头。两人慌忙寻找出口,好不容易在一个角落发现了一个向下的旋转铁楼梯。楼梯锈迹斑斑,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散架。他们迫不及待地往下跑,只想尽快逃离这个违背常理的诡异立方体。
就在裴踏下某一步时,脚下的铁板突然毫无征兆地碎裂、消失!他惊呼一声,整个人瞬间失重,向下坠落!旁边的阿杰吓得魂飞魄散,眼睁睁看着裴的身影被下方的黑暗吞噬,却连一声完整的叫喊都发不出来。
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裴的梦境意识。他感觉自己不断下坠,但预想中的撞击并未到来,反而是周遭的景象猛地扭曲、旋转,最后定格。
裴“醒”来了,或者说,他的意识进入了一种更深的层面——他发现自己动弹不得,正躺在大学宿舍的床上。是梦魇!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在经历梦魇(鬼压床),身体如同被巨石压住,连一根手指都无法移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挣扎声,却喊不出任何声音。然而,他的“眼睛”却能看见——以一种类似灵魂出窍的视角,清晰地“看”到整个宿舍的场景。夜色深沉,舍友们都在各自的床上沉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对正在他身上发生的恐怖一幕毫无察觉。
而那个恐怖的存在,正缠绕在他身上!
那是一条……难以名状的东西。通体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油腻的绿色,像蛇,但体表没有鳞片,而是覆盖着一层黏稠、半透明的体液,不断滴落,散发出腐烂水草般的腥臭。它没有明显的四肢,躯干蜿蜒扭曲,却又带着一种类似树根般的粗糙质感,可若说是树灵,那气息又太过污秽阴邪。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的“头”——那是一张模糊扭曲的人脸,没有眼睛,只有两个空洞,一张裂到耳根的大嘴张开,露出密密麻麻、尖锐的獠牙,正发出无声的嘶吼。
这条绿色的怪物,用它滑腻冰冷的躯体紧紧缠绕着裴的身体,特别是脖颈处,越勒越紧,裴甚至能听到自己颈椎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咯咯”声,脑袋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后掰去,几乎要折断。一股冰冷、贪婪的意志强行涌入他的脑海——它要夺取这具年轻的身体!
极度的恐惧之后,反而是一种极致的清醒和愤怒。裴家中长辈佛儒释道三家齐修,他曾耳濡目染听过一些经文咒语。此刻,求生的本能让他首先在心中拼命默念:“南无地藏王菩萨!南无地藏王菩萨!”
然而,那绿色的怪物只是微微一顿,缠绕的力量丝毫没有减弱,那张人脸上甚至露出一丝嘲讽的狞笑,似乎在嘲笑这微弱的信仰之力对它毫无作用。
绝望之际,另一段更为古老、更具力量的咒文如同本能般从裴的记忆深处浮现——那是他母亲让他无论如何也要背诵熟念的道家《金光神咒》。生死关头,他凝聚起全部的精神力,不再默念,而是用尽力气,在意识中,乃至在现实里可能只是微不可闻的唇齿间,清晰地诵出: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惟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
咒文一起,异变陡生!
小舟的“视角”中,只见自己诵出咒文的瞬间,口中竟有点点微弱的金色光芒逸出!那金光初时如萤火,但迅速变得明亮、纯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浩然正气与灼热感。
“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包罗天地,养育群生。诵持万遍,身有光明……”
金光如同烈阳下的冰雪,迅速灼烧着那绿色怪物黏滑的躯体!怪物发出一阵无声的凄厉尖啸(小舟能清晰地感知到那精神层面的惨叫),缠绕的力量骤然松懈。它那丑陋的身躯上被金光照射到的地方,冒出滋滋的白烟,散发出更加浓烈的恶臭。它痛苦地扭动着,人脸上的獠牙都因剧痛而扭曲,再也顾不得夺取身体,只想逃离这致命的光芒。
“三界侍卫,五帝司迎。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亡形……”
最后几句咒文如同雷霆敕令,金光猛然一盛,虽未彻底驱散宿舍的黑暗,却将那绿色怪物彻底逼退。它如同丧家之犬,化作一道扭曲的绿影,仓皇地穿过宿舍紧闭的房门,消失不见。
压迫感骤然消失,小舟猛地吸了一口气,身体恢复了知觉,但极度的疲惫和惊惧瞬间将他淹没,意识再次沉入黑暗的睡眠,只是这一次,是真正无梦的沉睡。宿舍里,依旧只有舍友平稳的呼吸声,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争夺从未发生,
槿的神识,如同一位冷静的旁观者,清晰地“看”完了全程。从那个扭曲的立方体台球厅,到宿舍中那场惊心动魄的争夺,她已洞悉本质。
“人面蛇身,无目獠牙,体液粘稠,邪气污秽……是‘魇秽’。”槿在心中默念出这种低级魔物的名字。但眼前这只,其扭曲梦境空间的能力,以及能硬抗佛号、仅被咒文逼退的韧性,表明它并非无根之萍,而是被某个更深的污秽源头所滋养。
这男孩临危不乱,心性坚韧,诵出的金光神咒更是引动了一丝天地正气,这才侥幸自保。槿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无尽虚空,落在那所大学上空——常人所见的朗朗晴空之下,一丝若有若无的晦暗邪气,正如阴沟里的淤泥般缓缓蠕动、积聚。
魇秽虽被击退,但已如受伤的毒蛇缩回巢穴。那巢穴,便隐藏在这片看似充满活力的校园地脉深处。若不斩断源头,它不仅能恢复元气,还会继续汲取负面能量,滋扰更多心神不宁的学子,届时恐生更大的祸端。
无需舟车劳顿,亦无需踏入红尘。槿的使命,在于清扫这些逾越界限的污秽,维护梦境与现实的平衡。
她缓缓闭上双眼,不再用眼去“看”,而是将神识彻底沉浸于那片无垠的“暗冥”之中——那是连通一切梦境与潜意识的幽冥之域,是十方菩萨赐予她巡游的疆场,是诸神加持她权柄的领域。她的瓦房依旧孤寂,但她的“存在”已跨越千山万水。
神识化作无形的触角,循着那魇秽溃逃时留下的那一丝污秽印记,如同最敏锐的猎手追踪血迹,迅速锁定了其源头——并非某一间具体的宿舍或建筑,而是盘踞于整个校园地下,一处因久远年代积郁的怨念与不当建筑格局而形成的“阴晦节点”。这节点如同一个腐烂的伤口,正缓慢地向周围散发负面能量,滋养着类似魇秽这样的低级魔物。
“找到你了。”槿的神识在暗冥中低语。
她并未显化惊天动地的法相,只是引动了加持于身的幽冥之力。意念一动,源自地藏菩萨宏愿的净化之光,柔和却无可抗拒地渗入那片污秽节点;观想所致,带有道家清正之气的符箓虚影在梦境层面层层浮现,镇封四方。
对于那盘踞的邪气,这无异于烈日灼冰。无声无息间,那处阴晦节点开始剧烈颤抖、收缩,其中的污秽能量被迅速净化、消解。那只刚刚逃回、正准备舔舐伤口的魇秽,连一声哀嚎都未能发出,便在纯粹的净化之光中如烟雾般消散,彻底化为虚无。校园地脉中那股隐晦的压迫感随之冰消雪融。
做完这一切,槿的神识如水银泻地般退回。她在那男孩小舟的梦境边缘,留下了一个更加清晰的守护印记——并非干涉他的命运,而是如同一个路标,若再有此等程度的污秽之物企图靠近,印记会发出警示,并增强他自身精神力量的抵抗力。
晨曦微露,阳光再次洒满大学的宿舍楼。小舟从沉睡中醒来,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昨夜噩梦的残留恐惧似乎也淡去了许多,他只当是心理作用。他并不知道,在遥远的村庄边缘,一位幽冥使者刚刚于无声无息间,为他,也为这片校园,清除了一场潜在的危机。
槿站在窗前,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眼神依旧平淡。对她而言,这不过是漫长职责中的又一次寻常任务。十方世界,梦境万千,她的巡守,永无止境。而维护这份平衡,便是她对所受加持最好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