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的老槐树又在风中簌簌作响时，槿正对着第三十七稿画作发呆。
墨迹在宣纸上晕开，像一团化不开的夜。她笔下本该是一只引渡亡魂的青鸾，翅羽间流转着阴阳二气的微光——至少在她的构想中如此。可纸上那只鸟呆滞得像是从哪个孩童涂鸦里逃出来的，眼神里半点灵性也无。她搁下笔，轻叹一声，这声叹息混入窗外渐起的暮色里，消失得无声无息。
槿是个作家，兼画师，平庸的那种。
说平庸并非自贬，而是事实。她的书架上塞满了只卖出几百本的散文集，画室里堆叠着无人问津的水墨。如果仅此而已，她或许会在村头开间小画室，教孩子们描红摹绿，度过平静一生。
但她还有另一重身份——幽冥使者，兼梦魇调解者。
这听起来像是都市传说中的角色，对槿而言却是刻入骨血的职责。她的家族世代守护着阴阳边界的某一处薄弱点，传到她这一代，血脉已淡得像被反复冲泡的茶，但责任仍在。村人都说槿家那姑娘性子孤僻，独居在村西头的老院子里，少见与人往来。他们不知道的是，那院子外布下了三重结界：最外层是道家九宫八卦阵，中间是佛家金刚铃结界，内层则是儒家正气屏障。三教之法在此微妙平衡，护着院内一方天地。
夜色渐浓时，第一只游魂敲响了院门的铜环。
不是真的“敲”——铜环自动轻振三下，发出只有槿能听见的嗡鸣。她放下画笔，净手，燃香，推开房门侧那扇从不对外人开放的木门。
门后并非房间，而是一条向下延伸的石阶，两侧墙上每隔七步便嵌着一盏长明灯，灯火泛着青白色。最深处是一间净室，四壁无窗，只在中央设一石台。此刻石台上蜷着一团模糊的光影，是个未足月便夭折的婴灵，懵懂地散发着不甘与哀伤。
槿盘膝坐下，左手结莲花印，右手虚按在婴灵上方三寸。她闭上眼睛，意识如丝线般探出，轻轻包裹住那团颤抖的光。
“不怕。”她在意念中低语，不是用声音，而是用魂魄共振的频率，“我带你走。”
这是她每晚的工作之一——接引因意外、执念或冤屈滞留人间的魂魄，为他们梳理混乱的意识，清除沾染的秽气，然后送入应有的归途。有时是轮回通道，有时是净土地，依魂魄的性质而定。
婴灵的净化相对简单，一刻钟后，那团光变得澄澈透明，顺着槿指引的方向缓缓消散。她维持着结印的手势，直到最后一点光亮隐没，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第二个、第三个……今夜共有七位“访客”。处理完最后一位——一个因战乱而死，徘徊三百年的老兵的魂魄后，东方已微白。槿靠在石壁上，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疲惫不仅仅是身体的。
每一次接引，她都必须敞开自己的意识场，与魂魄的混乱频率共振，再以自身修为将其“调谐”至平稳。这过程如同在激流中稳住小舟，稍有不慎便可能被对方的情绪记忆淹没。七次下来，她的精神力已接近干涸。
更让她忧虑的是瓶颈——整整三年了，她的修为停滞在“照见”境中期，再无寸进。道家内丹凝滞不前，佛家禅定总在紧要关头被杂念冲破，儒家养气也遇上了“知而不行”的困境。三教同修听起来恢弘，实则像是同时攀爬三座山，每一座都爬到半山腰便无路可走。
“资质平平。”她对着空荡的净室轻声说，声音在石壁间回响，带着无奈的承认。
她知道问题在哪里。她的修行法门是自己不知经过多少年经年累月精进修行的拼凑体系——儒释道三家齐修，每经历一场超拔都在经验中添加一种新的理解。到了这一世，这体系已变得臃肿而矛盾。她缺一门能将三者统合起来的核心心法，缺一种能从根本上净化魂魄、而非仅仅“调和”的根本智慧。
黎明时分，槿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书房。她没有休息，而是从书架最深处抽出一本线装古籍。书页泛黄脆裂，是家族中唯一记载“高维求教”方法的秘录。
所谓“高维求教”，并非向某个具体的神明祈祷，而是一种特殊的冥想状态——将自身意识频率提升至接近“法界”的层面，在那里，知识、智慧乃至某些古老的传承会以意象、声音或直接灵感的形式浮现。历代先祖通过这种方法获得了许多关键法门，但记录显示，成功率和获取的内容质量，与求教者自身的修为、心性乃至机缘密切相关。
槿盘膝坐下，点燃一缕檀香。香气袅袅中，她调整呼吸，意识逐渐下沉，又仿佛上升，进入那个非内非外的“之间”。
起初是一片空白。
然后光点浮现，像夏夜流萤。这些是她自身的知识碎片——道家符箓的笔画、佛经的片段、儒家经典的章句，杂乱无章地漂浮。她尝试集中意念，发出无声的询问：“我该如何突破？”
光点开始旋转，速度越来越快，形成旋涡。旋涡中心，一些更深层的东西被搅动上来。她“看见”了昨夜那些魂魄残留的影像碎片——婴儿未睁眼的不甘、老兵望向故乡的最后一瞥、溺水者最后的挣扎……无数痛苦与执念的碎片向她涌来。
这就是瓶颈的另一面：长期接触魂魄的负面能量，即便有结界防护、有净化法门，那些情绪的余烬仍会不知不觉渗入她的意识底层，形成一层“心垢”，阻碍修为的精进。
旋涡越来越狂暴，她感到意识开始失控。就在这时，一点金芒从旋涡最深处迸出。
那金光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稳定性，在混乱的碎片风暴中岿然不动。槿将全部意念集中向那点金光。
接触的瞬间，她“听见”了一个词——不，不是词，而是一段震荡的、多层次的频率。那频率中包含着无数的信息，她只能捕捉到最表层的意象：一座顶天立地的巨峰，峰顶有光，光中有无数重叠的世界，每一个世界里都有经文在自行书写、吟诵。
然后是一段清晰的意念，古老而庄严：“若有宿世障深，当诵楞严。”
金光消失了，旋涡平息，槿的意识猛地弹回身体。她睁开眼睛，书房还是那个书房，檀香将尽，晨光透过窗纸，在地面投下模糊的光斑。
“楞严……”她喃喃重复。
她知道《楞严经》。家族藏书中有这部经典的清代刻本，厚厚三册，一直被她视为“高阶读物”而未曾深入——传闻此经深奥无比，历代高僧尚有读不懂者，何况她这等半路出家的杂修。
但高维求教指向了它。
接下来的三个月，槿没有立刻翻开《楞严经》，而是做了一系列准备。她重新梳理了家族所有关于佛法的笔记，拜访了百里外一座破旧寺院里唯一的老僧（对方只给了她一句“读经不如行经”便闭目不再言语），甚至尝试用她有限的卦术占问，得到的卦象皆是“高山仰止，步步攀登”。
深思熟虑，无数个夜晚的权衡。她清楚自己的局限：记忆力普通，逻辑思维不强，对抽象义理的领悟力在中等偏下。一部被尊为“经王”的巨着，对她而言可能真的是无法逾越的高峰。
但她更清楚自己的困境：修为停滞，心垢日深，而需要救拔的魂魄不会减少。昨夜又有一个因现代工业污染而诞生的“秽灵”突破了外层结界，她用尽手段才勉强将其净化。下一次呢？
“我需要更根本的力量。”她对着满架的书轻声道，“不是更多的技巧，而是源头的光。”
决定是在一个雨夜做出的。窗外雨声潺潺，屋内一灯如豆。槿洗净双手，从书架最高处请下那三册《楞严经》。书页因年代久远而散发出陈纸与淡墨混合的气味，当她翻开第一卷时，尘埃在灯光下飞舞，像是被惊扰的微小生灵。
她打算从序文开始读起，但视线落在首卷经文的第一行时，异变发生了。
那些竖排的繁体字忽然开始流动。
不是幻觉——墨迹真的在纸面上蠕动、重组，从寻常的汉字，变化成一种她从未见过、却莫名能“理解”的符号。那符号并非通过视觉辨认，而是直接在她的意识中映出意义：“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室罗筏城，只桓精舍……”
同时，房间里响起了低语。
不是耳朵听到的声音，而是空间的共振。那低语仿佛来自极遥远又极近处，像是无数人同时在吟诵，又像是同一个人在无数个时空里重叠的念诵。墙壁上的结界符文自动亮起，道家八卦旋转，佛家梵文浮空，儒家警句如绸带般环绕——三教结界全都因这经文的力量而激活、共鸣。
槿感到自己的心跳与那低语的节奏同步，血液的流动与经文的韵律相合。她勉强稳住心神，目光继续向下移动。
第二行、第三行……每一行文字都在她注视的瞬间“活”过来，变化成那种直透意识的符号，而房间里的低语越来越清晰，逐渐凝聚成一股宏大的、多声部的诵经声。她听不清具体字句，却能感受到那声音中蕴含的磅礴力量：那不是毁灭性的暴力，而是一种浩瀚的、澄清的、能涤荡一切污浊的智慧之力。
当读到“尔时世尊，从肉髻中，涌百宝光，光中涌出，千叶宝莲，有化如来，坐宝华中”这段时，她眼前骤然浮现出景象：
不再是书房，而是一片无垠的虚空。虚空中，巨大的光轮缓缓旋转，每一圈光轮都由无数细微的经文构成，那些经文并非静止，而是在不断地生灭、重组、演绎着宇宙的一切规律。光轮中央，一尊无法用大小形容的佛身寂静屹立，其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放出光芒，每一道光中都有一个世界，每一个世界里都在上演着觉悟的故事。
景象只持续了三次呼吸的时间，却在她意识中烙下了永恒的印记。当视线重新聚焦在书页上时，她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那不是悲伤的泪，而是一种被过于宏伟的存在震撼后，灵魂本能的震颤与臣服。
她合上书。房间里的低语渐渐平息，结界符文缓缓隐没。
但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她感到自己意识深处那层积年的“心垢”，被刚才的景象之光灼穿了一个小孔。虽然只是微小的孔洞，却透进了一线她从未体验过的清明。更重要的是，她明白了《楞严经》与她以往接触的所有经咒的根本不同：
它不教你如何“对付”邪祟，而是直接揭示邪祟为何存在、如何存在，以及其本性为何。它像一份宇宙的解剖图，将一切现象——无论清净还是污秽——的终极结构毫无保留地展开。当你真正理解了这份结构，所谓的“邪祟”便失去了根本的立足之地，因为它们被还原成了本来的、可被转化的能量形态。
而这一切智慧的巅峰结晶，便是经中所载的《大佛顶首楞严神咒》。
槿颤抖着手，翻到记载神咒的那一卷。她没有尝试去读那些音译的咒文——她知道现在的自己连触碰的资格都没有。仅仅是在接近这一部分时，她就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不是恐惧，而是渺小的存在面对无限深邃时的本能敬畏。
咒文周围，经中详细记载了此咒的功德：能破一切魔障，能净一切污秽，能除一切苦厄，能成就一切功德。但最触动槿的是一段不起眼的描述：“是咒能于十方世界，摄受一切苦难众生，令其心光自发，暗障自除。”
“令其心光自发。”她轻声重复。
这正是她需要的——不是强行净化，而是唤醒魂魄内在本有的光明。这正是她修行困境的解答——不是拼命增加外在修为，而是清除遮蔽自性光明的迷雾。
那个雨夜，槿坐在书堆中，直到天明。当第一缕晨光照进窗户时，她做出了决定。
她要攀登这座高峰。
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无数次深思熟虑、权衡自身渺小与目标宏伟之后，依然选择前进的决定。她知道前路艰险，知道自己资质平平，知道可能需要耗费数年、数十年甚至一生的时间，才可能触及楞严智慧的皮毛。
但她依然要开始。
因为那些在净室石台上颤抖的魂魄需要。因为她内心深处那份从未熄灭的、想要“真正帮助”而非“仅仅处理”的愿力需要。也因为，在目睹了昨夜那浩瀚的光明景象后，她无法再满足于停留在半山腰的迷雾中。
她铺开一张新的宣纸，研墨，提笔。这一次，她画的不是青鸾，而是一条蜿蜒向上的山径，路极陡，峰隐在云中，不见其顶。但在山路起点，她用极细的笔触点了一盏微小的灯。
灯焰如豆，却稳定地亮着。
画完最后一笔，她放下笔，走到院中。雨已停，晨光清澈，结界之外的世界开始苏醒。她深吸一口湿润的空气，转身回屋，开始制定一份前所未有的学习计划。
第一步，她需要通读《楞严经》全文，不求甚解，先让身心熟悉这部经典的频率。
第二步，她要调整自己的修行结构，将楞严智慧逐步融入三教法门，尝试找到统合的那个“支点”。
第三步……她看向书房内侧那扇通往净室的门。今晚会有新的魂魄到来，她将尝试在净化过程中，加入从经文中领悟到的最基础的“观想”——观想对方内在本有的那一点光明，哪怕微弱如风中残烛。
她知道，这将是她修行之路的彻底转折。平庸的资质或许意味着更慢的进度、更多的反复、更频繁的挫败，但并不意味着终点更低。
至少，她已看见了那座山。
而看见，便是攀登的开始。
晨光中，槿翻开《楞严经》第一卷，第二次阅读开始。这一次，文字没有再流动，低语也没有再现，但她的心中多了一份沉静的确定。当她轻声念出“如是我闻”时，院外老槐树的新叶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回应，又像是见证。
一条漫长的路，从这个小院，从这颗平凡但坚定的心，开始了。而路的尽头，是破一切暗、显一切明的智慧之光——楞严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