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最东头,时空仿佛被无形之力轻轻折叠,留下一道模糊的印记。那是一座小院,凡俗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滑开,心智也会自动为其编织合理的解释——一片荒芜的乱石岗,或是一处早已废弃的祖祠。这并非幻术,而是院墙本身由 “迷毂木” 枝干垒砌而成。此木载于山海经·南山经,其花光华四照,佩之不迷。凡夫俗子望之,心神便如溪流绕石,自然偏转,不记其详,不存其形。
若有缘法,或灵识超凡者,方能窥见其真容:院墙古朴,非砖非石,木质纹理间隐有流光暗转,如同呼吸。院内,一棵绝非人间凡品的巨树巍然耸立,正是 “阴阳灵樨” 。此树乃天地初开时清浊二气交织所生的异种,一半枝叶繁茂葱郁,呈翡翠琉璃之色,贪婪汲取着日精月华,生机勃勃;另一半则枝叶幽蓝,近乎透明,凝结着永不融化的 “冥霜” ,其根系并非深入泥土,而是直接探入虚无,扎根于九幽之下的“归墟” ,摇曳时洒落点点黯淡的“魂烬”与破碎闪烁的“梦影”,仿佛下着一场无声的、关于死亡与记忆的雪。
槿,便是这座庭院唯一的主人与守护者。
她并非人类修炼而成的仙神,也非幽冥地府册封的鬼差。她的存在更为古老,更接近法则的具象。她是此片地域天生的幽冥使者与梦魇编织者,是平衡生死、梳理梦境的一道活着的界限。她身着墨色长裙,裙摆绣着暗银色的、不断生灭的“魇纹” ,长发如夜瀑,仅以一根“忘川枝” 随意绾住。她的眼眸最是奇特,左眼深邃如永夜,倒映着魂灵归去的路径;右眼则氤氲如晨曦,蕴含着无数梦境生灭的微光。
她的工作,无关人间祈愿,超越善恶赏罚。她引渡滞留的亡魂,平息狂暴的梦魇,缝合因强烈情绪或意外而撕裂的梦境边界。凡人的生老病死、爱恨情仇,于她而言,如同四季更迭,是自然循环的一部分,她只确保这循环不被堵塞,不被扭曲。
此刻,她刚从一场“大巡”归来。并非寻常引渡,而是深入了一片因上古“涿鹿之战”遗址地脉松动而逸散出的“兵燹煞气” 所形成的噩梦涡流。那涡流吞噬了方圆百里的安宁梦境,将其化为血火交织的杀戮战场。槿以自身为砥柱,耗费巨大心力,才将那淤积数千年的狂暴煞气疏导、净化,重新纳入冥土深处。
归来后,极度的疲惫席卷了她,那是一种灵髓近乎被抽干的虚无感。她惯常地走向灵樨树下,那里铺着一张巨大的、以“猼訑皮毛” 鞣制的褥垫——猼訑,载于《山海经·南山经》,状如羊,九尾四耳,其目在背,佩其皮毛可不畏天地鬼神之慑。这张褥垫是她力量的放大器,也是她与两个世界深度交融的媒介。她蜷缩其上,借由猼訑皮毛的隔绝之力与灵樨树的桥梁作用,汲取着冥土深处最本源的寂静来修复自身。
很快,她沉入了属于自己的、绝不容外界干扰的梦境。
梦境内,景象与外界的庭院别无二致,却又更加纯粹、更具象征意义。那棵阴阳灵樨 顶天立地,光华内蕴,既是她的力量源泉,也象征着她所肩负的、平衡生死的宏大职责。她在树下安然沉睡,姿态既是守护,也是依存,仿佛树是她的延伸,她是树的意志。
梦境的时间流速粘稠而怪异。不知过了多久,一种内部的、精确如仪式的钟鸣唤醒了她。天光未明,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微光。她起身,如同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开始仔细收拾身下的猼訑褥垫。
然后,她看见了异状。
原本光滑流转着暗沉光华的皮毛上,沾着些许不应存在的杂质。几缕暗红色的、细若游丝的“鬼草” 絮絮缠绕在毛尖——此草生于幽冥之畔,载于山海经·中山经,其茎如葵,色赤,花黑实,其气如兰,却能无声无息地侵染灵光,使之晦暗不明。更刺目的是,褥垫边缘还嵌着几颗坚硬的、色彩斑斓却带着不祥沉重感的碎石粒,形貌极似古籍中记载的“帝台之棋”——帝台之棋,载于山海经·中山经,是神人帝台祷百神所在之石,其石五色而文赤,看似祥瑞,实则是万民祈愿、神人意念的沉淀物,积聚万念,沉重异常,足以压垮未稳固的神魂。
“未觉滞涩啊……”她捻起一缕鬼草,指尖传来极其微弱的、试图钻入灵体的阴寒感,但在梦境的模糊滤镜下,这种感觉被大大削弱了。她喃喃自语,带着一丝困惑,但更多的是冰冷的审视。
作为梦靥的绝对主宰,她自己的梦境从无闲笔,每一个意象都是自身状态最精准、最不容置疑的映射。鬼草,象征着她灵体正被某种力量缓慢侵蚀、污染;帝台之棋,则象征着她承载了过多来自外界无论是亡魂的执念还是梦境中的集体情绪的“念垢”。这些本不该附着于她本质的东西,正如同寄生虫般悄然积累。
而她,竟因长年累月的习惯,以及猼訑皮毛的强大防护,麻木到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扎人”与“沉重”。这才是最危险的信号。
她的“钢筋铁骨”,并非为了博取谁的信赖或感激,而是在无数次对抗宇宙阴暗面中磨砺而成。她曾亲手将“猰貐” 被斩杀后仍充满暴戾的残魂打入归墟(猰貐,龙首蛇身,为贰负臣所杀,复活后化为食人恶兽;她曾梳理过 “烛龙” 闭目时,其神力逸散所引发的、足以让凡人国度陷入永恒狂乱的混沌梦境烛龙,人面蛇身赤色,视为昼,瞑为夜。与这些相比,凡间的生离死别、爱恨情仇,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涟漪。
但即便是造化神器,也会在时光与对抗中磨损。近来,她确实感到了那种难以言喻的“滞涩”。在净化完那片“兵燹煞气”后,她的指尖除了力量耗尽的空虚,更萦绕着一丝属于古战场的、铁锈与血腥混合的 “瘴疠” 余味,久久不散。在为一个因极度恐惧而崩碎的梦境进行“缝合”后,她的识海深处会残留几道细微的、如同 “酸与” 鸣叫般的尖锐杂音,酸与,状蛇,四翼六目三足,其鸣自叫,见之其邑有恐)。
这些,就是现实层面的“鬼草”与“帝台之棋”。它们是附着于她灵髓之上的侵蚀性能量与沉重杂念。她过去视之为工作的必然代价,如同利刃斩杀后会沾血,清理即可。却未曾想,有些污秽,并非简单擦拭就能去除,它们会渗透,会积累,会改变灵体本身的质地。
那个梦,是来自她存在本源最严厉的警告。她的“钢筋铁骨”内部,已然出现了细微的、却可能蔓延的裂纹。
梦醒之后,槿坐在灵樨树下,久久未动。她那双异色的眼眸中,冰封的情感缓缓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近乎冷酷的清明。她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也不需要为任何外物改变。她的调整,关乎自身存在的精度、强度与纯粹性,这是高于一切的法则。
她首先做的,并非向外寻求解决之道,而是向内强化边界。她以指为笔,引动庭院内地脉之力,在原有的迷毂木结界内,又铭刻了一层“帝屋之纹”——帝屋,其状如椒,反伤赤实,可以御凶。这层新的结界,并非为了防御实体攻击,而是精确过滤那些无孔不入、源自人间亿万生灵的杂乱思绪、微弱祈愿与情绪尘埃。她的领域,需要绝对的“静”,才能听清生死与梦境最本源的律动。
其次,她彻底改变了力量循环与自我修复的模式。每次执行完使者职责后,她不再仅仅依赖灵樨树的被动滋养。她会步入庭院深处一隅精心打理的“萆荔园”——萆荔,状如乌韭,生于石上,亦缘木而生,食之已心痛。她采下几片漆黑如墨、触手冰凉的萆荔叶,含于舌下。顿时,一股清冽如山间寒泉的气息直贯灵台,迅速涤荡因接触强烈怨念或恐惧而产生的“心痛”之郁,抚平灵体因负面情绪冲击而产生的细微褶皱。
当她明确感到灵体被异质能量即“鬼草”般的侵蚀污染时,她会从一方玉匣中,取出一截珍藏的“禳桋之木” 的枝条——此木载于,方茎而员叶,黄华而毛,其实如楝,服之不忘,更可辟除不祥。指尖一缕幽蓝色的本源之火点燃木枝,青烟袅袅升起,并不扩散,而是如拥有生命的灵蛇般盘绕她的周身。所有附着性的污秽能量,无论是煞气余味还是怨念残渣,触之即散,如同冰雪遭遇烈阳,发出细微的、唯有她才能听见的滋滋声,最终化为虚无。
日常的维护则更为精细。她用一截“沙棠木” 精心削制成木梳——沙棠载于《山海经·西山经》,生于昆仑,状如棠,黄华赤实,其味如李而无核,食之可不溺。于她而言,“不溺”引申为“不沉溺于外邪杂念”。每日晨曦初露或冥月当空时,她便以这沙棠木梳,缓缓梳理她那蕴含着庞大灵力的长发。这并非简单的修饰,而是一种神圣的仪式,每一次梳齿划过发丝,实则是在梳理、规整自身纷繁复杂的灵络,使其归于顺畅和谐,不为外念所溺,永葆清明。
“不适,则饮‘瑶草’ 之露;需静,则燃‘育沛’ 之香。”她为自己定下了不容违背的山海律法。瑶草载于《山海经·中山经》,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菟丘,服之媚于人。槿取其能滋养灵性本源、焕发生机之意,每日采集凝结于瑶草叶片上的晨露服用。而育沛,虽在《山海经·南山经》中未详其形,但佩之无瘕疾,她便以自身理解,将其炼制成一种淡雅的香料,在需要深度冥想时点燃,以确保灵体纯粹无瑕,不被任何“疾病”沾染。
她的转变,精准而迅速地映照在了那片专属的梦境心象之中。
再次主动沉入深层冥想,踏入自己的梦境。那棵阴阳灵樨 愈发巍峨,光华内敛,枝叶间竟隐约凝结出几颗温润如玉、散发着宁神静气气息的果实,形貌极似“帝休木” 之实——帝休木,叶如杨,其枝五衢,黄华黑实,服者不怒。这正是她心神日益宁定,不为外扰,内在力量和谐稳固的象征。
树下的猼訑褥垫,恢复了最初的光华流转,柔软而充满韧性。仅有边缘处,还残留着几点如同强弩之末的暗红鬼草絮丝与一两粒即将被彻底净化的帝台棋石,如同即将被扫入历史尘埃的残渣。她俯下身,并未用手去触碰,而是伸出食指,指尖跃动起一丝取自 “不烬木” 的本源火星——不烬木出自炎火之山,投之可燃不尽。她以这永恒之火,极其精妙地控制着温度,轻轻拂过那些杂质。
没有声响,没有爆炸,那些顽固的“鬼草”与“棋石”便在至纯至阳的火焰中化为缕缕青烟,彻底消散。她心念微动,无需物理上的抖动,整个褥垫便仿佛被无形的清泉洗涤过一般,恢复了一尘不染、灵光湛湛的本初状态。当她将其重新铺陈整齐,整个心象风景随之变得更加澄澈、稳固,充满了一种圆满自足的和谐韵律。
她安然坐下,背靠着粗壮温暖的树干。这一次,力量的循环变得前所未有的顺畅、澎湃。天地间的清气、冥土的幽寂、以及她自身净化后的纯粹灵力,通过灵樨树这个媒介,形成了一个完美无瑕的共生循环。她清晰地认识到:守护边界的力量,其根源在于一个被精心、持续守护的自我。清理自身的“鬼草”与“棋石”,并非削弱,而是为了让她这柄悬于生死边界的法则之刃,更加纯粹、更加锋利、更加不可撼动。
现实世界,村庄依旧在它的轨道上运行,日升月落,生息繁衍。村民们依旧会下意识地避开东头那座“不存在”的小院,偶尔有不懂事的孩童朝着那片区域扔石子,也会被家中老人惊恐地拉回,低声告诫着古老的、关于“边界”与“不可言说者”的禁忌。他们眼中,槿的形象更加模糊,更加疏远,甚至带上了几分天然的畏惧。
但这,正是槿所期望的秩序。她不需要香火供奉,不需要凡人的理解与亲近。她的存在本身,就是维持此方天地生死平衡、梦境稳定的基石。
一日,一头不知从何处流窜而来的、带有 “蜚” 之稀薄血脉的精怪蜚,,状如牛而白首,一目蛇尾,行水则竭,行草则死,见则天下大乱,试图以其天生携带的疫病与衰败之气污染生死边界,汲取混乱能量。它尚未靠近迷毂木结界,庭院内的槿便已察觉。
她并未现身,甚至未曾离开灵樨树下。只是隔空屈指一弹,一枚取自“蓇蓉” 的漆黑花朵虚影便穿透空间,精准地印在那精怪的额心——蓇蓉,其叶如蕙,根如桔梗,黑华而不实,食之使人无子。在此处,槿将其“湮灭生机”的特性发挥到极致。那精怪连哀嚎都未能完全发出,庞大的身躯便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生命力般急速萎缩、崩解,最终化为一滩散发着恶臭的污血,旋即被贪婪的冥土瞬间吞噬、净化,仿佛从未存在过。
清理自身的“鬼草”与“棋石”,是为了更有效地清除世间的“蜚”与“兵燹煞气”。她的独行,她的自律,她的强大,并非为了孤芳自赏,而是为了履行那源自本源的、维护秩序的神圣职责。
夜依旧深沉,冥月高悬,清冷的光辉洒落,却被小院的结界温柔地过滤、吸纳。槿的小院静谧无声,唯有那棵阴阳灵樨树的枝叶,在来自生界与冥土的微风中轻轻摇曳,一半洒落着滋养万物的生机绿意,一半低语着安抚亡魂的永恒安魂曲。
而她,是这首安魂曲唯一的主宰,是边界的守护者,是梦境的编织者。在她的“山海律法”下,独行于生与死的边缘,以自我为器,以法则为刃,亘古如一,守护着这片天地不容侵犯的平衡与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