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不再试图去“捕捉”那种宏大的神威,而是开始描绘那尊神只带来的“影响”。
她用浓墨重彩渲染那厚重如铅、旋转如涡的云层,仿佛要将那日的窒息感原封不动地拓印下来。她用枯笔焦墨,勾勒出院子里在神威下瑟瑟发抖的草木,那架枯藤仿佛在无声尖叫。她甚至尝试用颜料混合着那日自己冷汗浸透的尘土,在画纸一角涂抹出斑驳的痕迹,那是恐惧的实体。
她不再是一个试图记录外物的画师,而是一个用画笔挖掘自身感受的梦魇使者。她将自己对那“半闭半睁”巨目的战栗,对那游弋金龙的敬畏,对那黑麒麟踏碎虚空般威压的窒息,全部倾泻在画布上。
奇怪的是,当她放弃“描绘神”,转而“描绘神的阴影”时,笔下的线条反而活了,色彩也有了魂。那一幅幅阴郁、压抑、甚至有些扭曲的画作,仿佛成了一个能量的宣泄口,不仅排遣了她心中的恐惧,更让她以一种奇特的方式,重新“理解”了那股笼罩天地的威压。
同时,她的书写也变了。她不再试图从经典中寻找答案,而是开始记录。记录每一次能量的细微波动,记录地脉深处那阴煞之气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记录结界在无形压力下如同呼吸般明灭的频率。她用儒家的格物精神来观察,用佛家的观照法门来体悟,用道家的阴阳理念来分析。
她发现,天尊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不稳定的能量源。他的神威如同一个引力奇点,不断拉扯、扭曲着周遭的能量场。地脉阴煞的异动,只是最明显的表现。更细微的,是空气中灵气的流向变得紊乱,是草木生长的节奏被打乱,是生灵潜意识中的不安被放大。
她的结界,之所以感到压力倍增,正是因为她在试图对抗这种“引力”,维持一个小范围内的“正常”。这就像在惊涛骇浪中,拼命维持一艘小船的平稳。
“原来如此……”槿看着自己记录的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感悟,眼中闪过一丝明悟,“祂并非刻意针对我,祂只是‘存在’于此。而我的存在,我的结界,与祂的‘存在’本身,形成了冲突。”
她是维持平衡的支点,而天尊的存在,本身就是打破平衡的力量。这是一场无声的、不对等的法则碰撞。
明白了这一点,槿反而冷静下来。恐惧源于未知,当对手的轮廓,哪怕是如此庞大的轮廓,变得清晰时,策略就有了方向。
她不再试图硬抗那股无处不在的神威引力。她开始调整结界。不再是坚固的“盾”,而是更具弹性的“网”。她引导结界的力量,不再去正面抵挡那宏大的压力,而是学习如同水草般随波逐流,卸力、疏导,将一部分无法抗拒的引力,通过复杂的能量回路,缓缓导入地底深处,或者弥散到更广阔的天地之间。
这极其耗费心神,需要对能量有着精微到极致的操控。她过去所修的百家之长,在此刻发挥了作用。儒家的“中庸”让她把握疏导的尺度,佛家的“圆融”让她构建更和谐的回路,道家的“无为”让她更自然地顺应那股大势,而非逆流而上。
这个过程,仿佛在刀尖上跳舞。稍有差池,不是结界被引力撕碎,就是导入的能量失控,反噬自身。
几天下来,槿憔悴了许多,眼窝深陷,但眼神却越发晶亮。她能感觉到,院子里的压力似乎减轻了一丝丝。虽然天空依旧阴沉,但那令人心悸的凝固感,有了一丝微弱的“流动”。
就在她刚刚取得一丝进展的夜晚,第二波考验降临。
这一次,不是来自地底,而是来自“梦”。
作为梦魇使者,槿自身极少做梦,她的意识通常沉静如古井。但这一夜,她的识海被强行侵入了。
并非具体的梦境,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雷霆的海洋。紫色的、金色的、白色的电蛇在其中疯狂窜动,轰鸣声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震荡灵魂。在那雷海的中心,正是那尊巍峨的天尊法相,额间那只半闭的巨目,正缓缓地、带着碾碎一切意志的力量,向她“看”来!
这不是物理层面的攻击,而是精神层面、规则层面的碾压。雷霆,在道家体系中,不仅是毁灭之力,更是涤荡污秽、拷问本心的力量。
槿感到自己的神魂在这雷海中如同暴风雨中的孤舟,随时会瓦解。她的记忆、她的意念、她作为梦魇使者汲取能量的过程、她内心深处那点不甘与倔强……一切似乎都要在这雷霆神威下暴露无遗,接受最严厉的审判。
“吾……代天行罚……” 宏大的意念如同雷声,直接在她灵魂中回荡。
槿咬紧牙关,几乎要将嘴唇咬破。她知道,一旦心神失守,承认了某种“罪”,她的存在根基就会瞬间崩塌。
她想起了自己记录的那些数据,那些对能量流动的分析。她不再去对抗那恐怖的雷海,而是将心神沉入其中,不是感受它的毁灭,而是试图理解它的“运行”。
儒家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 这雷霆,亦是天道之一环!
佛家云:“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这雷音,可否是照见本心的明镜?
道家谓:“阴阳激耀,发为雷电。”这雷海,不过是阴阳二气极致的交汇!
她将自己对三家精髓的理解,融汇成一道坚韧的意念,不是防御,而是“阐释”。她向那雷霆的意志展示她如何平衡能量,如何疏导阴煞,如何守护这小院乃至村庄不受能量异动侵蚀。她展示的不是力量,而是“道理”,是她作为“支点”存在的“理”。
她没有祈求宽恕,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她的存在,自有其序,与天雷罚恶,并非同一定位。
那碾压而来的雷霆意志,似乎遇到了一层无形而柔韧的屏障。毁灭的力量依旧强大,却仿佛找不到着力点。
雷海中央,天尊额间那半闭的巨目,似乎……又睁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那“注视”的感觉,更加清晰,更加具体。
然后,如同潮水般退去,雷海瞬间消失无踪。
槿猛地从那种被侵入的状态中脱离,浑身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大汗淋漓,神魂疲惫欲死,但核心的一点灵光却未曾熄灭。
她瘫倒在地,望着屋顶,嘴角却艰难地扯出一个弧度。
她扛住了。
不是靠力量,而是靠对“规则”的理解和自身存在之“理”的坚守。
窗外,依旧云层厚重。但她感觉到,那盱睨宇宙的目光,似乎第一次,真正地“看见”了她这个微小的、却不甘于被轻易抹去的“支点”。
对峙,进入了新的阶段。
经历两次无声的交锋,槿和那九天之上的存在,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僵持。
天空的阴云不再那么厚重得令人绝望,偶尔甚至会透下几缕有气无力的天光。但那种无处不在的威压感并未消失,只是变得更加内敛,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等待着下一个爆发的契机。
槿不敢有丝毫松懈。她持续调整着结界,如同一个老练的工匠,不断打磨着这件保护自己也是证明自己的作品。她将对能量流动的感悟融入画中,画作不再是单纯的宣泄,开始出现一种动态的平衡感——混乱的云层中隐现秩序的电弧,压抑的色彩下透出顽强的生机。她的文字记录也更加系统,甚至开始尝试推演天尊神威影响下,更大范围能量场的未来变化。
她隐隐感觉到,之前的阴煞爆发和梦境雷海,都只是前奏。那位存在真正的“手段”,或许还未展现。
这一日,黄昏时分,天色比往日更加阴沉。槿正在院中检查结界节点,忽然,她心头毫无征兆地一紧。
一种沉重、冰冷、带着蛮荒气息的威压,从结界边缘弥漫开来。
她猛地抬头,只见院门外的荒草丛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影。
并非那顶天立地的巨神,而是一个常人身高的男子。他身着玄色战甲,样式古朴,仿佛历经无数岁月,甲胄上隐隐有雷纹流动。面容刚毅冷峻,如同斧劈刀削,额头上并无第三只眼,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开阖之间,自有电光隐现,令人不敢直视。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边跟随着的那头黑色麒麟!虽然体型缩小了许多,但那股踏碎山河的威武霸气丝毫未减,通体玄黑,鳞甲森然,四蹄下依旧缭绕着淡淡的幽暗火焰。它打了个响鼻,喷出的气息都带着灼热与硫磺的味道,金色的瞳孔冷漠地扫过槿的结界,带着一丝审视,一丝……不耐。
麒麟!天尊坐驾,亲临!
槿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几乎要跪伏下去的本能,站直了身体,目光迎向那玄甲男子。她不知道这是天尊的化身,还是其座下神将,但毫无疑问,他代表着那位存在的意志。
玄甲男子并未开口,但他的意念如同冰冷的金石之音,直接传入槿的脑海:
“扰乱天地秩序,窃取能量以为己用。汝,可知罪?”
声音不带丝毫感情,只有纯粹的质询与审判。
槿深吸一口气,她知道,决定性的时刻到了。她不能退缩,也不能强硬顶撞。她微微躬身,行了一礼,不是臣服之礼,而是对待上位者的礼节,声音清晰而稳定地回答:
“尊神明鉴。晚辈在此,并非窃取,而是疏导与平衡。此地能量淤积,若无疏导,阴煞爆发,生灵涂炭。晚辈以微末之躯,行调和之事,汲取散逸之气,维系一方安宁,此为‘职’,非为‘罪’。”
“职?”玄甲男子眼中雷光一闪,周边的空气瞬间变得灼热,“何人予汝此职?幽冥梦魇,亦敢妄称平衡?”
压力陡增,结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黑麒麟前蹄微踏,地面轻轻一震,槿感到脚下的大地都在排斥自己。
槿感到神魂如同被烙铁灼烧,但她咬牙坚持,继续以意念回应,同时将这段时间的感悟与记录,通过一种精神层面的“展示”,传递过去:
“无人赐予,乃天地运行自然而生之‘位’。犹如水之就下,火之炎上。晚辈融汇百家,非为强大自身,乃为更好理解能量之‘理’,行此‘支点’之责。儒释道三家,皆言天道自然,万物有序。晚辈所为,亦是求一‘序’字。若尊神认为晚辈扰序,请明示:若无晚辈在此疏导,此前地脉阴煞,将由何人处置?届时灾劫之下,万千生灵之怨,又该由何人承担?”
她这是在反问!是在用对方的逻辑,质疑对方“罚”的合理性!
玄甲男子沉默了片刻,那冰冷的意念再次响起:“天道循环,自有其法。劫运所致,毁灭亦是新生。汝之行为,看似调和,实则是以人力干涉天运,其本身,便是变数,便是无序之源!”
理念的根本冲突!
在天尊看来,一切应按既定的天道规则运行,劫运到来,毁灭与新生都是自然的一部分。槿的行为,哪怕初衷是好的,也是以个人意志(哪怕这个意志是倾向于平衡)干涉了这种宏大的、既定的“运”,本身就是一种需要被纠正的“错误”。
而在槿看来,天道无情,但众生有情。她的存在,她的“职”,正是为了在无情的天道下,为有情众生争取一丝喘息之机。这本身,或许就是更宏大“天道”的一部分。
就在这时,那头一直安静的黑麒麟,忽然动了。它没有攻击,而是迈着优雅而沉重的步伐,缓缓走向槿布下的结界。它低下头,用那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鼻子,轻轻嗅了嗅结界的光芒。
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知道这头神兽意欲何为。
黑麒麟抬起头,那双金色的瞳孔再次看向槿,这一次,其中的冷漠似乎少了一丝,多了一丝……探究?它似乎从这结界的能量中,感受到了某种熟悉而又陌生的东西——那是槿融汇百家精髓,尤其是道家阴阳理念后,所形成的一种独特的、充满韧性与生机的能量属性。
玄甲男子也注意到了麒麟的异动,他看向麒麟,眼神微动,似乎在进行无声的交流。
片刻之后,玄甲男子重新将目光投向槿,那冰冷的意念中,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汝之道,崎岖而险,悖逆常伦。然……麒麟嗅之,有‘真’意。”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天尊法旨:念汝维系一方,初心非恶,暂不施以雷霆之罚。然,汝之存在,确为变数。此后,汝需受‘雷监察看’,汝之平衡之道,若能经世而不堕,方可见容于天地。若生偏斜,或力有不逮,引发更大灾厄……雷霆之下,再无转圜。”
话音落下,玄甲男子与那黑麒麟的身影,如同融入空气中一般,缓缓变淡,最终消失不见。只有原地那被麒麟踏过的焦痕,以及空气中残留的淡淡雷息,证明着他们曾经到来。
槿浑身一松,几乎虚脱。她扶着墙壁,剧烈地喘息着。
赢了?不,并没有。只是获得了暂时的、有条件的存在许可。
“雷监察看……”她抬头望向天空,仿佛能看到那云层之后,一只半睁的雷霆巨目,正永恒地、冷漠地注视着她。
但她活下来了。并且,为自己,也为自己的“道”,争得了一个机会。
她看着院子里那麒麟留下的焦痕,忽然觉得,那不像是一个警告,更像是一个……印记。
一个被“雷部”记录在案的,微小“支点”的印记。
她走回画室,看着那幅未完成的、描绘阴云与压迫的画,拿起笔,在那厚重的云层边缘,轻轻添上了一抹极细微的、却异常坚韧的金边。
那是雷光,也是希望。
她的故事,还远未结束。与九天之上那睥睨宇宙的目光的对峙,将以一种新的、被“监察”的方式,持续下去。而她,这个平庸的作家、画师,幽冥梦魇使者,百家之学的践行者,将继续在这目光下,寻找她的平衡,证明她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