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是村最边缘处的那户人家。
她的院子不大,老旧的砖墙围起一方独立的天地,墙外是郁郁葱葱的野林,一条蜿蜒的土路连接着百米外炊烟袅袅的村落。村民们觉得这女孩有些孤僻,但也仅此而已。他们不知道,这个看似平庸、靠卖些字画勉强糊口的年轻女孩,另一个身份是游走于梦隙之间的“幽冥使者”,同时,她亦以自己的方式,兼修着儒、释、道三家的微末法门。
独居的生活清冷而规律。白日里,她读书、作画,修篱种菊,撩猫逗狗夜晚,当万籁俱寂,她的工作才真正开始——有时应引渡亡魂,有时则潜入纷乱的梦境,抚平那些过于沉重以至于影响现实的执念。她称自己的小院为“边界”,既是地理的边界,也是生与死、梦与醒的边界。
然而,即便是边界,也无法完全隔绝人世的纷扰。最近,她的“边界”正受到侵扰。
前边的旧舍,新搬来一家,男主人性情温吞,女主人尖酸刻薄,一家子似乎总与周遭格格不入。前些日子,只因槿院中一棵老槐树的枝桠探过了界,落了几片叶子在他家新硬化的水泥地上,男主人便几乎用废弃的建材将槿的院门堵死,言语间满是戾气。槿没有激烈争吵,她只是冷静地拍了照,去村委会备了案,然后默默清理了通道。但她知道,这件事并未结束。一种黏稠的、带着恶意的能量,如同附骨之蛆,开始隐隐侵蚀她小院的清净气场。
后边的老邻居李奶奶倒是和善,时常悄悄在她门口放一把自己种的青菜。李奶奶曾唏嘘地提起,当年她儿媳妇临盆,来不及去医院,还是由那位早已过世、据说懂些民间医术的爷爷帮忙接生的。槿对爷爷的记忆很模糊,只记得他是个沉默寡言、身上总带着草药味的老人。如今爷爷不在了,当年的恩情似乎也早已被某些人遗忘。
这晚,处理完一个在医院徘徊不肯离去的年轻亡魂后,槿感到格外疲惫。她点燃一支安神的线香,在蒲团上静坐调息,不知不觉间,意识沉入了一片迷雾之中。
她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空旷的、类似旧时学堂或集体宿舍的大房间里。四周是排列整齐的木质床铺,上面坐着、躺着许多孩子,年纪大小不一,他们都很安静,眼神里有一种脱离现实的茫然。空气中有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种……类似于香火燃尽后的尘息。
“这里是‘梦隙收容所’。”一个平静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槿侧头,看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面容清癯的老人。她心中一凛,认出这竟是早已过世的爷爷!只是梦中的爷爷,眼神比她记忆中更为清澈深邃,仿佛能看透一切迷障。
“爷爷?您怎么会……”
“一念感应,便来了。”爷爷言简意赅,目光投向房间角落,“先处理眼前事。”
顺着他的目光,槿看到房间一角的床上,蜷缩着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女娃娃,浑身瘫软,像被抽去了骨头,小脸煞白,气息微弱。更让槿心神一震的是,她看到女孩身上缠绕着几缕熟悉的、带着王家那股戾气的黑色能量丝线。
“是王家的‘业煞’?”槿皱眉。这种由长期恶意情绪积累形成的负面能量,竟能无形中伤害到如此幼弱的灵体?
“梦为心镜,映照一切。”爷爷的声音低沉,“邻里失和,恶念交织,最先波及的,往往是那些最纯净也最脆弱的存在。”他顿了顿,看向槿,“我生前所习,不过皮毛,但‘祝由’一术,重在心意通明,借天地正气,驱邪扶正。你看好。”
爷爷并未有什么夸张的动作,只是伸出枯瘦的手指,在空中虚划了几个古老的符文,口中念念有词,是一种槿从未听过的、音节古怪的咒文。随着他的动作,槿感觉到周围空间中一种温和而坚定的能量被引动,如同初春的阳光,缓缓照拂在那女娃娃身上。那几缕黑色丝线如同遇到烈火的冰霜,迅速消融退散。女娃娃煞白的小脸渐渐恢复了血色,瘫软的身体也似乎有了一丝力气。
就在这时,梦境场景微微晃动。槿看到王大力竟然也出现在不远处,他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困惑和一丝残余凶狠的表情,但最终还是指了指女娃娃,对爷爷说了句什么,像是在提供某种模糊的线索。槿心中复杂难言,梦中这个曾几乎堵死她家门的邻居,竟也以这种矛盾的方式参与了对女娃娃的救助。她甚至恍惚看到,在许多年前,爷爷正匆忙赶往李家,为即将降生的生命接引……恩与怨,助与害,在梦的维度里纠缠成一团迷雾。
没等槿细想,场景再次转换。
她依然在那个收容所般的大房间里,但视角似乎更高了些,能看到更多孩子。一个穿着志愿者服装的中年女人轻声对她说:“你看,那边厕所里,还躲着一个不敢出来的,是……是那边巷子尾那家男人的外甥女。”槿知道女人指的“那边巷子尾”,是村里另一户风评不佳、时常打骂孩子的人家。
“槿姐姐,你去把她带出来吧?”一个声音请求道。槿回头,看到说话的是梦中代表她自身“慈悲执行面”的一个化身,一个面容模糊但感觉亲切的少女。
那少女(她的女儿?不,更像是她内在的某种意愿)脸上掠过一丝不情愿,那是对麻烦本能的抗拒,对牵扯不清的人际关系的厌烦。槿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对那少女点了点头。少女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向了角落的厕所。
过了一会儿,少女牵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女孩走了出来。那女孩低着头,身子微微发抖,而当她抬起头时,槿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女孩的双眼是一片混沌的灰白,没有焦距。
她是个盲女。
“别怕,”槿蹲下身,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温柔,“以后就在这里,和大家一起。”
她牵着盲女的手,将她引到一张空着的床铺边,安排她坐下。周围的孩子们依旧安静,但气氛是温和的,彼此之间存在着一种无声的照应。槿看着盲女虽然茫然但不再那么恐惧的脸,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奇特的、坚实的欣慰感。她有一种清晰的直觉:在这里,即使这女孩看不见,她也能被照顾好,她能安全地待下去。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以至于当她从这场悠长而清晰的梦境中醒来时,窗外已是天光微亮,那份欣慰感依然残留心中,驱散了之前的疲惫与阴霾。
她坐在床上,仔细回味着梦中的每一个细节。瘫软的女娃,代表着被邻里恶意能量波及而显化的“脆弱”;爷爷的祝由术,象征着来自传承或正统方法的“疗愈与净化”;而王大力矛盾的出现,则点明了恩怨交织的复杂性。最重要的,是那个盲女。
“看不见……”槿喃喃自语。盲,在梦的象征里,往往并非指生理的缺陷,而是代表着对某种现实困境的“无明”、找不到出路,或是某种被忽视的“真相”。安排盲女融入安全的集体,意味着她内心深处相信,即使某些问题暂时看不到解决之道,但只要置于一个被妥善守护和充满善意的环境中,它们终将得到照料和转化。
这梦,是她的潜意识在帮她整合力量,梳理困局。
起床后,槿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加强了小院的结界。她以朱砂混合着特制的墨汁,在院墙四角及门楣上绘制了隐匿而坚固的防护符文。这不是攻击,而是守护,确保外界的恶意不能再轻易侵入。
随后,她净手焚香,在简陋的书案前铺开宣纸。她并非简单地作画,而是将昨夜梦境中的感悟,融入笔端。她画了那个排列着整齐床铺的收容所,画了爷爷施展祝由术时那肃穆而慈悲的身影,画了那个最终被接纳的盲女安静坐在床边的侧影……画成之后,她提笔在画作一角,以恭楷小字题写下一段回向文。
这不是普通的画,而是承载了她愿力与修行的“法绘”。
接下来的日子,槿增加了一项日常功课。每日清晨,她都会诵读一遍《地藏菩萨本愿经》。诵经毕,她并非只为自身祈福,而是将这份功德,平静而坚定地回馈给左右邻居,特别是王家。
她的回向词非常具体:“愿此功德,回向于王大力一家及所有前后邻舍。愿他们宿世恶缘悉皆消散,当下能及时止损,明辨是非,不再造作害人不利己之恶行。愿他们能渐生智慧,熄灭嗔恨,早入善道,得享安乐。”
她知道,这种回向,并非软弱或屈服,而是一种更为深远的“守护”。是以慈悲之力,主动去净化、转化那段恶缘,是从根源上清理那些试图污染她“边界”的负面能量。这与她设立物理和能量结界的行为,一体两面,并行不悖。
奇妙的是,自那以后,她虽未再梦见那个具体的收容所,但夜间工作时,偶尔会感知到一些微小而纯净的灵体,在她小院结界外围安全的地方安静栖息,它们散发出的不再是恐惧和茫然,而是一种安然。而现实中的王家,虽然依旧没有笑脸,但那堵门的戾气似乎收敛了些,至少,再无新的挑衅行为。
槿依然独居在村子的边缘。
白日,她是那个平庸的、靠卖字画为生的安静女孩。
夜晚,她是游走于梦隙、引渡亡魂的幽冥使者。
而无论在白天还是黑夜,她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修行着儒者的担当、道法的自然与佛家的慈悲。
她守护着自己的土地,也守护着内心的秩序与宁静。她知道,真正的力量,不仅在于能够抵御多大的恶意,更在于能够容纳和转化多少的脆弱与黑暗。她的院子,是现实的边界;而她构建的内心世界,正如那梦中的收容所,温和、坚定,并且,有能力照亮哪怕最深重的无明。
梦隙之间,收容所永在。而槿,是它沉默的建造者与守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