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从一场深沉的冥思中缓缓浮起意识。
那种感觉,像是从万丈深海温柔地上浮,水压渐次消退,灵魂的重量一点点回归身体。窗外,她的小院仍浸在凌晨将明未明的青灰色调里,竹篱笆、那几株带着露水的草药,以及角落那棵老槐树蓊郁的轮廓,都静默在一种近乎禅定的安宁中。
她是幽冥使者,也是梦魇使者。这双重身份于村落里的凡人而言,或许神秘莫测,但于她,却只是一份与生俱来、需要持守的本分,如同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她住在这村子与苍茫老林接壤的边缘地带,这小院是她亲手布置的道场,也是她的壳。生活清简,近乎苦修,但她甘之如饴。习惯性地持戒——不浪费一粥一饭,不夸张一情一绪。这让她能像最精密的仪器,清晰地感知自身与周遭万物最细微的能量波动。
此刻,她便感知到灵魂深处传来的一丝不同寻常的疲惫与“稀薄感”。昨夜引渡的那个执念深重、几乎要在忘川河边化作怨石的魂,耗费了她不少幽冥之力。那魂的挣扎与悲恸,如同冰冷的墨汁,在她灵体上留下了些许需要时间涤荡的残迹。
她挪步到梳妆台前。那面边缘带着暗绿铜锈的椭圆镜子,是她这小院里为数不多的、带着岁月痕迹的旧物,冰凉的触感总能让她更快地沉静下来。
然后,她的动作凝滞了,呼吸在刹那间变得极轻。
镜子里的人,不是她。
或者说,不是她此刻认知中的自己。
那是一张十四五岁少女的脸。苍白,是一种极致的、毫无杂质的苍白,如同初雪新叠,月光凝脂,找不到半分血色。五官轮廓依稀有着她现在的影子,却更显稚嫩、清瘦,仿佛一件易碎的薄胎瓷器。两条细软、色泽偏淡的小辫子,带着点天然去雕饰的笨拙与天真,垂在清瘦的脸颊边。最触动槿的,是那双眼睛。眼神清澈得像山涧最源头的水,空灵灵的,映不出任何尘世的倒影,只有一种全然的、未经任何叙事沾染的茫然与纯粹。
槿静静地与镜中的少女对视。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也失去了流速。
没有惊恐,没有慌乱,甚至没有太多的讶异。她内心深处,反而升起一种遥远的、水雾般的熟悉感。仿佛在幽深图书馆里,偶然抽出了一本纸页泛黄、字迹漫漶的古籍,于某一页上,瞥见了一幅早已被时光遗忘的、笔触稚拙的插图。那不是幻觉,不是梦魇的残留,也不是力量透支后的心魔。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极其精纯的、属于“槿”这个存在的本质核心,正透过这层陌生的、年轻的皮囊,无声地、温润地传递过来,如同冬日里从地底深处涌出的暖泉。
“是……另一面的我么?”她在心底,对着那镜像,发出无声的问询。声音在意识的湖面漾开细微的涟漪。
镜中的少女,眼神依旧清澈空茫,她映不出这间堆满书卷画轴的小屋,映不出窗外渐亮的天光,也映不出槿身后任何具体的景物。她的背景,是一片虚无的、柔和的白,仿佛存在于一个没有任何物质形态、只有纯粹意识与能量的纬度。那是一个更为本真,剥离了所有后天经历、情感纠葛、职责重负的“槿”。没有经历尘世悲欢的浸染,没有背负引渡亡魂、梳理梦魇的使命,只是纯粹地、绝对地“存在”着。她是“槿”这个概念最初的原点,是所有可能性尚未展开时的种子状态。
槿抬起手,指尖带着沐浴后微凉的湿润,轻轻触上那冰凉的、略有凹凸的镜面。
几乎同时,镜中的少女,也做出了完全一致的动作。她们的指尖,隔着无法逾越的维度与冰冷坚硬的镜面,在视觉上仿佛精准地重合了。
就在那一瞬间,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宁静与通透感,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汩汩地、持续地从那接触点奔涌而来,迅速流遍她的四肢百骸,浸润她干涸的灵体。那来自纯粹维度“槿”的力量,像一眼永不枯竭的清泉,无声地洗涤着她因昨夜工作而残留的滞涩、疲惫,以及那些不自觉沾染上的、属于亡魂的负面情绪碎片。这是一种本源的补充,是“根”对“枝叶”的滋养。
她忽然间,福至心灵般地明白了。
这面看似普通的旧铜镜,在某些特定的时刻——往往是在她灵性力量消耗过度,自身存在变得“稀薄”之时——会偶然成为连接两个不同纬度的脆弱窗口。当她作为“幽冥\/梦靥使者槿”的标识暂时减弱,那个更为本质的、作为源头的“槿”,便会显现出来。
这不是困扰,不是入侵,而是一种无声的馈赠。
是提醒,也是补充。
提醒她勿要迷失在日复一日的职责与尘世的尘埃之中,勿忘那份剥离所有外在身份后、最初也是最核心的纯粹。同时,也在她灵性耗损之时,以最直接的方式,为她注入本源的能量,助她恢复澄明。
她们本是一体,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是同一条河流的源头与下游。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任由那清泉般的感觉流淌、涤荡。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漫长的一刻钟。窗外透入的天光渐渐变得明亮、锐利起来,染上了晨曦特有的、温暖的金粉色。
镜中的影像,也随之开始模糊。那苍白的少女,她的轮廓、她的辫子、她空灵的眼神,都如同水墨画遇水,渐渐地晕开、淡化,最终无声无息地消融在那片虚无的白色背景里,再无痕迹。
镜面恢复了它日常的功能,清晰地映照出她熟悉的、带着些许疲惫却依旧平和宁静的面容,映照出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素色衣裙,以及她身后这间堆满书稿画卷、弥漫着墨香与草药味的朴素房间。
仿佛刚才那跨越维度的对视,只是一场过于真实、却了无痕迹的清醒的梦。
槿缓缓放下抵着镜面的手指,指尖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冰凉触感。她轻轻吁出一口气,感到心底一片前所未有的澄明与饱满。那过度耗损后的虚弱感,已然消散了大半,灵台一片清灵透彻,感知力甚至比以往更加敏锐。
她转身,不再看镜子,目光落回她这方实实在在的小天地。
院子需要清扫,一夜风过,总会留下些落叶尘埃。一日三餐需要亲手打理,灶台上的小米粥该煮上了。或许晚些时候,还会有被杂乱噩梦困扰的村民,揣着几个鸡蛋或一把新摘的蔬菜,带着敬畏与期盼,小心翼翼地来叩响她的院门。
生活依旧如门前那条浅浅的溪流,平静地、按部就班地向前流淌。
她走到靠窗的书桌前,晨光正好,温柔地铺满了桌面。她铺开一张质地均匀的素白宣纸,没有研磨浓重饱满的墨汁,只用了砚台中残留的些许极淡的墨,兑了清水,拈起那支常用的狼毫小楷。
笔尖濡墨,落在纸上,线条极轻、极淡,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她勾勒出一个朦胧的、带着稚气的少女侧面轮廓,脸颊旁是两条简单至极、象征着辫子的弧线。没有细致的五官刻画,只在眉眼处留下一点空白的意蕴,脸上是那种洗净铅华、空无一切的纯净。
画完,她搁下笔,在旁边预留的空白处,用清秀工整的小楷,静静地写下:
**“见汝如见本源,持戒不敢或忘。”**
这面镜子,照见的是她此刻的皮囊,也照见灵魂深处的来路与归途。照见此刻在尘世中肩负职责、步履不停的她,也照见那纬度之外,永恒纯粹、作为一切源头的她。
清风穿过堂屋,温柔地拂过微湿的墨迹,带来院中泥土和草叶的清新气息。画纸上,那极淡的墨线在光线下,仿佛随时会融进纸的纤维里,只留下一段清灵的意境。
槿拿起靠在墙角的竹扫帚,走到院中,开始一如往常地、细致地清扫她这片位于边界的小小院落。竹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与远处逐渐响起的村落晨音——鸡鸣、犬吠、隐约的开门声——交织在一起,构成她平凡而又不凡的日常。
她知道,那份来自镜彼岸的纯粹,已融入她的灵性之河。而她,将继续以这持戒之心,行走于这片光影交织的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