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的金砖地光可鉴人,映着殿顶悬垂的琉璃灯盏,投下一片暖黄却清冷的光晕。朱厌腰间的墨玉令牌随步伐轻晃,令牌边缘雕琢的云纹在灯光下流转,而昭昭发间那支素玉簪,玉色温润如凝脂,簪头仅嵌一颗细小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
“叮——”
清脆的声响陡然响起,似冰玉相击,又似琴弦轻拨,清越绵长,在寂静得能听见呼吸声的殿内缓缓回荡。这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让殿中原本凝滞的空气都仿佛流动了几分。昭昭下意识抬手按住发簪,指尖触到冰凉的玉质,心头竟莫名一跳。她偷眼看向身侧的朱厌,他一袭月白袍,行走间衣袂翻飞,如踏云而来,腰间的墨玉令牌依旧轻轻晃动,发出一连串细碎而悦耳的声响。
一路走出太和殿,殿外的汉白玉广场空旷辽阔,阳光洒在洁白的玉石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广场两侧,秀女们依旧保持着方才的站姿,只是此刻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昭昭与朱厌身上。这些秀女皆是精心打扮而来,身着各色绫罗绸缎,头戴珠翠环绕的发饰,脸上或施粉黛,或凝脂如玉,此刻却都忘了维持端庄仪态,眼神复杂难辨。
有羡慕,那目光如同实质,恨不得化作昭昭身上的衣饰,能与这般清绝出尘的国师并肩而行;有嫉妒,眼底翻涌着不甘与怨怼,死死盯着昭昭的背影,仿佛要将她洞穿;更多的则是震惊与茫然,显然没料到这场选秀会以如此离奇的方式收场——一个曾痴傻多年、家世平平的阮昭昭,竟被高高在上、从不涉凡尘俗事的国师亲自选中,脱离了选秀的桎梏。
当朱厌与昭昭走过时,两侧的人群如同潮水般纷纷避让,自动让出一条宽阔的道路,无人敢上前阻拦半步,也无人敢出声议论半句,唯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与两人行走时玉饰相撞的清响,在空旷的广场上格外清晰。
沈清鸢站在秀女队伍的前列,眼睁睁看着那对身影渐行渐远,纤细的手指死死攥着裙摆,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腮帮子微微鼓起,眼底的嫉妒与不甘如同燎原之火,几乎要将她吞噬。她出身名门望族,自小便接受最好的教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容貌更是倾城之姿。为了这场选秀,她耗费了多少心血?父亲动用了多少人脉?她自己又在暗中做了多少准备?本以为凭借家世与才情,即便不能成为太子妃,也能被封为高位嫔妃,从此平步青云,攀附住皇权这棵大树。
可她万万没想到,阮昭昭那个蠢货!那个前几年还流着口水、连人都认不全的痴傻丫头,竟然能得到国师的青睐!凭什么?她阮昭昭除了一张还算清秀的脸,还有什么?家世平平,才情浅薄,甚至还有那样不堪的过往!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能一步登天,被国师亲自带走,从此脱离选秀的泥沼,甚至可能踏入天机阁那样神秘莫测的地方。沈清鸢只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几乎要让她失态尖叫出声。
“清鸢,别这样。”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林若薇的声音低低传来,带着几分劝慰。林若薇容貌温婉,气质娴静,此刻她看着沈清鸢紧绷的侧脸,眼底带着一丝无奈,“事已至此,再不甘心也无用。国师的决定,谁能更改?咱们还是想想自己的出路吧。”
林若薇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沈清鸢的心头,却并未让她冷静多少,反而激起了更多的怨怼。她猛地转过身,看向林若薇,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出路?还有什么出路?咱们费尽心机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攀附权贵吗?如今阮昭昭捷足先登,太子妃之位定然另有归属,咱们这些人,又能落得什么好?”
“话不能这么说。”林若薇轻轻摇了摇头,目光看向太和殿的方向,低声道,“选秀还未完全结束,只是阮昭昭被国师带走了而已。太子殿下尚未选定正妃,其他位份也还空缺,咱们未必没有机会。再者,即便入不了东宫,若能被陛下或太后看中,封为其他宫殿的嫔妃,也算是不错的归宿。与其在这里怨天尤人,不如静下心来,想想接下来该如何做。”
沈清鸢看着林若薇平静的模样,心中的火气稍稍平复了些许,却依旧闷闷不乐。她知道林若薇说得有道理,可心中的不甘与嫉妒,却怎么也压不下去。她死死咬着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缓缓松开,目光再次投向昭昭离去的方向,眼底闪过一丝阴狠。
太和殿内,气氛早已降至冰点。皇后端坐在宝座上,身上的明黄色凤袍绣着栩栩如生的凤凰,凤冠上的珍珠与宝石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却丝毫未能增添半分暖意。方才还端在手中的茶杯,此刻被她猛地扫落在地。
“哐当——”
瓷器碎裂的声响刺耳无比,茶水溅洒在金砖地上,留下一滩深色的水渍,破碎的瓷片四散飞溅,有的甚至弹到了殿内的梁柱旁。殿内的宫女太监们吓得纷纷跪倒在地,头埋得极低,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阮昭昭!你给本宫等着!”皇后咬牙切齿地说道,声音尖利,带着浓浓的怨毒与不甘,那双平日里温婉的眼眸,此刻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死死盯着殿外的方向,“本宫绝不会让你如愿以偿!”
在皇后看来,阮昭昭定是用了什么狐媚手段,或是暗中使了什么阴谋诡计,才让素来不问世事的国师为她出头,坏了她的大计。可如今,阮昭昭横空出世,被国师带走,不仅打乱了她的计划,更让她觉得颜面尽失。
“皇后娘娘息怒。”丽贵妃缓缓从座位上站起身,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眼底却无半分担忧,反而带着几分看热闹的意味。她对着皇后福了一礼,动作优雅,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拨:“既然事情已成定局,您也不必太过动怒,伤了凤体就不好了。”
皇后抬眼看向丽贵妃,目光冰冷。她素来与丽贵妃不和,丽贵妃深得皇帝宠爱,虽只有一个长公主,但是陛下一直对她宠爱有佳,如今又支持四皇子,谁不知道她一直对后位虎视眈眈。此刻见丽贵妃这般模样,皇后心中的怒火更盛,却也知道此刻不是与她争执的时候。
丽贵妃似乎毫不在意皇后冰冷的目光,继续说道:“国师带走了阮昭昭,虽打乱了您的计划,却也给了其他人机会。太子殿下正值壮年,东宫不可一日无主,不如我们携手,再择一位合适的储妃人选,也好稳固东宫地位,这对陛下、对太子殿下,都是好事。”
皇后看着丽贵妃虚伪的笑容,心中暗骂她假惺惺,却也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道理。选秀之事已经闹到这个地步,国师的决定无人能改,与其在这里生气,不如尽快另做打算。若是能选出一位合心意的太子妃,不仅能稳固东宫,也能打压丽贵妃的气焰。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缓缓说道:“也好,就依贵妃之言。不过,阮昭昭这笔账,本宫记下了,绝不会放过她!”
“娘娘英明。”丽贵妃微微颔首,眼底闪过一丝算计。她心中清楚,皇后选定的人,未必能如她所愿,而她,也有自己属意的人选。这场储妃之争,才刚刚开始。
一场声势浩大的选秀,终以这样出人意料的方式落幕,却在深宫之中,埋下了更多的伏笔与纷争,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后续的风波,早已在暗中悄然酝酿。
马车行驶在京城的街道上,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轱辘轱辘”的声响,平稳而有节奏。车厢内铺着厚厚的锦缎软垫,柔软舒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是从朱厌身上散发出来的,清冽而安神。
昭昭坐在软垫上,侧头望着窗外,车帘被风吹起一角,露出外面飞速掠过的宫墙与树木。宫墙高大巍峨,朱红色的墙体在阳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墙角下生长着几株杂草,显得有些萧索。城外的树木枝繁叶茂,绿意盎然,与宫中的压抑氛围截然不同。
昭昭的心中依旧有些恍惚,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几个时辰前,她还被困在选秀的队伍中,面对着皇后冰冷的目光、秀女们的排挤与算计,甚至可能沦为他人的棋子,任人摆布。而现在,她却坐在国师的马车上,脱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牢笼,向着未知的方向前行。
她偷偷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朱厌,他微微闭目养神,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银发如瀑般垂落在肩头,泛着柔和的光泽。他的侧脸轮廓分明,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线条流畅而优美,清绝得不像凡尘俗世中的人,反倒像是九天之上的仙人,不染一丝烟火气。
昭昭的心头不由得泛起一丝好奇。这位国师,是整个大胤王朝最神秘、最尊贵的人物,传说他能窥测天机,预知祸福,连皇帝都要对他礼让三分。这样的人,为何会突然选中她?
“国师,”昭昭犹豫了片刻,手指轻轻绞着衣角,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您为何要选我?天机阁侍香女,想必有很多人愿意做,为何偏偏是我这个曾痴傻过的人?”
她的声音打破了车厢内的寂静,朱厌缓缓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万丈深渊,漆黑一片,却又仿佛蕴藏着星辰大海,让人看不透其中的情绪。他的目光落在昭昭脸上,带着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似探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
“你的命格清正,灵韵通透,正是天机阁所需之人。”朱厌的声音低沉而磁性,如同玉石相击,悦耳动听,“至于你曾痴傻之事,你不用介怀,本国师不介意。”
昭昭闻言,心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暗自腹诽:奶奶个腿啊,谁在乎你介意不介意!老娘都还没答应要去天机阁呢!她承认,能被国师选中,脱离选秀的苦海,她是感激的。可天机阁是什么地方?那是世人眼中神秘莫测、高不可攀的所在,她一个普通女子,进去之后会面临什么?会不会比在宫中更不自由?这些,她都一无所知。
而且,她绝不相信朱厌选中她仅仅是因为所谓的“命格清正”。这世间命格清正之人定然不在少数,为何偏偏是她这个有过痴傻过往、家世平平的阮昭昭?这里面,定然还有其他的理由。
“可这世间命格清正之人不在少数,为何偏偏是我?”昭昭抬起头,迎上朱厌的目光,眼神中带着一丝执拗,追问着。她不想稀里糊涂地跟着一个陌生人走,她想知道真相。
朱厌沉默了片刻,车厢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马车行驶的“轱辘”声与窗外的风声交织在一起。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昭昭脸上,似乎在斟酌着措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无需知晓太多,只需记得,随我回天机阁,我会护你周全,无人再能逼迫你做不喜欢的事。”
昭昭看着他认真的眼神,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没有丝毫欺骗,只有满满的真诚。她心中不由得一动,忽然觉得,或许朱厌真的有难言之隐,不方便告诉她真相。既然如此,再追问下去,恐怕也得不到答案。
她轻轻点了点头,不再追问,转而说道:“多谢国师今日出手相救,若不是您,我恐怕早已沦为他人的棋子,任人摆布了。”想起刚才的情景,若不是朱厌及时出现,她此刻或许没能像此刻这么轻松。
“举手之劳。”朱厌淡淡说道,语气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力排众议、带走她的人不是他一般。说完,他再次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周身又恢复了那种清冷出尘、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
车厢内重新陷入寂静,昭昭靠在软垫上,心中一片平静。她不再去想朱厌选中她的原因,也不再去想天机阁的未知,只是静静地听着马车行驶的声音,感受着这份难得的安宁。或许,跟着朱厌回天机阁,真的是目前最好的选择。至少,她不用再在深宫中尔虞我诈,不用再担心被人当作棋子利用,还能得到国师的庇护,这已经比她最初的预期好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