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再次安静下来,皇后拿起案上的玉如意,指尖摩挲着上面细腻的纹路。这玉如意是先太后传给她的,当年先太后就是用这柄如意,帮她坐稳了皇后的位置。如今,她也要用自己的手段,帮承煜坐稳太子之位,甚至将来的皇位。
暖阁深处,鎏金狻猊吞吐龙涎,皇后倚在凤榻上,指尖慢慢划过茶盏描金纹路,像在拨弄一条看不见的丝弦。
“阮昭昭……”她轻声念了一遍,语气里竟带出几分古怪的笑意,“从前傻着,倒还安分;一清醒,便搅得本宫事事不顺。”看着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可皇后知道,这明慧郡主,绝不会真的那么简单。不过没关系,再聪明的姑娘,进了东宫,也得乖乖听她的话。
老嬷嬷低头捧盏,不敢接话。
皇后却兀自说下去——
“先是赏花宴,再是花灯节……。”她抬眼,望向夜色,眸色沉得发黑。
叮——护甲轻敲,盏沿顿时裂出一丝细纹,像冰面绽缝。
“无妨。”皇后忽又笑了,笑意却冷得令人脊背生寒,“再伶俐的野雀,飞得再高,只要关进金笼,拔了翅翎,一样得学乖。”
她缓缓起身,绛红裙摆铺陈于地,仿佛一滩凝固的血。
鎏金铜灯悬在殿顶,烛火被窗缝漏进的夜风拂得微微晃动,将皇后凤袍上的织金鸾鸟映得忽明忽暗。她素日保养得宜的手缓缓抬起,纤长指尖在铺着暗纹锦缎的案几上轻点三下,每一下都似敲在无声的鼓点上
声音压得极低,像冬夜结在窗棂上的冰棱,透着不容置疑的冷意:“张嬷嬷。”
殿门应声发出“吱呀”一声轻响,打破了满殿沉寂。一位鬓发虽已花白、却梳得丝毫不乱的老嬷嬷快步而入,墨色绸缎的衣摆扫过青砖地,只带出极轻的响动。她走到离案几三步远的地方,双膝微屈,躬身至地,苍老却有力的声音稳稳传来:“老奴在。”
皇后未让她起身,只微微倾身,腕间赤金缠枝镯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脆响。她那精心养护、涂着蔻丹的护甲尖,缓缓划过张嬷嬷摊在膝上的掌心,冰凉触感让老嬷嬷指尖微颤,却不敢有半分躲闪。皇后的声音轻得像毒蛇吐信,每一个字都裹着寒气:“去库房,把本宫那套赤金嵌红宝石的‘凤翼头面’取出来。”
见张嬷嬷垂首应下,她才继续道:“明日一早,你亲自去镇国公府传本宫口谕——”说到这里,她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过殿角立着的青铜鹤灯,语气里添了几分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就说:‘本宫想念及明慧郡主,请沈夫人携女入宫,一叙家常。’”
“一叙家常”四个字落定,张嬷嬷心头骤然一凛——谁不知镇国公府的明慧郡主近日正被陛下属意为太子妃人选,皇后此刻邀人入宫,哪是真的“叙家常”?可她面上半分情绪也不露,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声音平稳无波:“老奴明白。”
皇后这才收回手,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案上的锦缎纹路。她身子缓缓后仰,靠在铺着雪白狐裘的凤榻上,繁复的凤冠并未卸下,珠翠在烛火下闪着冷光。她闭上眼,语气骤然变得慵懒,却字字淬了毒,像淬了冰的刀子:“本宫要在御书房请旨之前,先见见这位——未来的太子妃。”
话音落时,殿外恰好传来更夫敲过三更的梆子声,那清脆的声响穿透宫墙,落在满殿沉寂里,竟添了几分说不出的寒意。
…………
晨色方亮,天边刚染出一抹淡金,宫道两侧的鎏金铜灯还缀着残夜的微光,镇国公府的朱漆马车便碾过青石路面,随着张嬷嬷的引路,缓缓驶入启祥门。车轮压过宫门处的祥云纹石墩,发出一声轻响,惊飞了檐角栖息的麻雀,扑棱着翅膀掠过宫墙,消失在灰蒙蒙的天色里。
沈兰君坐在车内,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绣的暗纹兰草,目光落在身旁女儿昭昭的发间——那支银镀金嵌珍珠的发钗,是她今早特意为女儿挑选的,既不张扬,又不失国公府的体面。她偏头看了眼昭昭,见女儿正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裙摆,便伸手覆在她手背上,低声道:“莫慌,跟着母亲便是。”
昭昭抬眸,对上母亲沉静的眼神,知道母亲是误会自己了。她望着母亲眼底那抹藏不住的担忧,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母亲定是看见自己方才绞着裙摆的模样,又以为她是怕了宫里的阵仗。
其实哪里是怕,而是今早天不亮就被叫起来梳妆,发髻梳了三遍才合母亲的意,眼下还带着点没睡醒的倦意,连带着性子都躁了些,那点小动作,不过是起太早憋出来的起床气。可这话若是说出口,母亲少不得又要念叨她“心性不稳”,昭昭索性把话咽了回去,只朝着母亲轻轻点头,指尖悄悄松开了攥皱的裙摆。
车厢里静了片刻,只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混着远处宫苑里隐约传来的晨钟声。昭昭靠在软枕上,眼皮忍不住往下耷拉,正想趁着这点功夫眯一会儿,车帘外突然传来张嬷嬷沉稳的声音,带着几分宫里人特有的规整:“夫人,郡主,坤宁宫到了。”
话音落时,马车缓缓停稳,车外传来宫女屈膝问安的轻响。昭昭瞬间清醒过来,刚压下去的起床气又散了些——既已到了皇后的地界,再怎么困倦,也得把那点小性子收起来,免得落了话柄。她抬手理了理衣襟上绣的缠枝莲纹,见母亲已扶着车壁准备起身,便连忙伸手,轻轻托住了母亲的手肘,踩着车旁的小凳下车,寒风裹着宫苑里各种花草的冷香扑面而来,她下意识拢了拢身上的素色披风。抬眼望去,坤宁宫的朱红宫门敞开着,廊下的宫灯还未熄灭,暖黄的光映着檐下悬着的鎏金铃铛,风一吹,便发出细碎的声响。
引路的宫女在前头屈膝:“夫人、郡主,娘娘在殿内候着。”
二人跟着宫女往里走,穿过栽满松柏的庭院,脚下的青石板被晨露打湿,泛着清冷的光。进了殿门,暖意瞬间裹住周身,殿内燃着上好的瑞脑香,烟气从鎏金大鼎的兽首口中缓缓溢出,缠绕着梁上悬着的水晶灯,将殿内照得亮堂堂的。
皇后斜倚在铺着紫貂褥子的凤榻上,身上穿着绣着正红凤凰的常服,凤目微抬,见她们进来,只抬手示意:“免礼吧,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
沈兰君拉着昭昭,依旧规规矩矩屈膝行了半礼,声音恭谨:“臣妇携女昭昭,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圣安。”
“起来吧。”皇后指了指榻旁的两张梨花木椅,“坐。”又冲一旁的宫女扬声,“给沈夫人和郡主奉茶,用前些日子刚进贡的雨前龙井。”
宫女应了声,捧着茶盘上前,青瓷茶盏里的茶汤泛着淡绿,热气袅袅,带着龙井特有的清香。沈兰君接过茶盏,双手捧着,却没有喝,只放在膝前的小几上,目光始终落在皇后膝前的锦毯上,半点不与她对视——她深知,在皇后面前,多一分眼神接触,便多一分被试探的可能。
昭昭坐在母亲身侧的梨花木椅上,锦缎裙摆垂落在青砖地面,恰好遮住鞋尖。她垂着眼,目光落在鞋头那朵细绣的缠枝莲上——青线勾茎,粉线填瓣,连莲心的金线都绣得丝丝分明,是昨日夜里绣娘赶工缝上的。可此刻她半点赏玩的心思也无,只借着这低头的动作,悄悄平复着晨起的倦意,耳尖却始终留意着殿内的动静。耳听着皇后先开口寒暄:“张嬷嬷去传口谕时,听闻明慧郡主偶感风寒,今日瞧着气色倒好了些,想来是府里的汤药管用。”
沈兰君心中清明,面上却露出温和的笑意,屈膝回话:“劳娘娘挂心,不过是前日夜昭昭读书,不小心受了点凉,算不上什么风寒。府里的大夫开了两副药,喝了便好了,倒是让娘娘惦记,臣妇实在过意不去。”
这话轻飘飘落下,昭昭却明显感觉到母亲放在膝上的手微微一紧。她心里也明镜似的——她哪里是真的风寒。是一早接到坤宁宫的口谕时,母亲便拉着她在书房低声盘算,说皇后突然召她们入宫,怕是要提东宫的事,想借着“偶感风寒,需静养”的由头,拖上三五日,到时候两家就定下来了,就算是皇后也没办法了。
可谁料皇后早有后手。张嬷嬷在府里传完口谕,见母亲推说昭昭不适,当即就笑着补上一句:“娘娘说了,若是郡主身子不爽利,她这就传御医过去给郡主瞧诊,宫里的药材比府里齐全,也放心些。”这话堵得母亲再无推脱的余地——若是真让御医上门,一搭脉便知昭昭是装病,反倒落个“欺君”的嫌疑。
沈兰君当时只能笑着圆场,说昭昭只是偶感微凉,府里的大夫已经看过,开了两副药,想来今日便能好转,断不敢劳烦御医,更不敢耽误进宫给皇后请安。此刻听皇后旧事重提,沈兰君连忙端起茶盏,借着饮茶的动作掩去眼底的思绪,放下茶盏时,脸上已堆起温和的笑意:“劳娘娘挂心,实在过意不去。前日夜里昭昭贪凉,臣妇也跟着受了点寒,好在府里的老大夫经验足,开的汤药喝了两剂,今日便清爽多了。本想着再养一日再来给娘娘请安,又怕误了娘娘的事,便赶紧过来了。”
沈兰君端坐于紫檀木椅上,身上石青色绣暗纹的褙子衬得她身姿愈发端庄,方才那番应对皇后的话,字句都似浸了温水,既没驳了皇后的颜面,又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回自身,连带着对皇后的恭敬都藏在语气里,挑不出半分错处。
昭昭坐在母亲身侧的小凳上,她垂着眼听着,余光却忍不住往主位瞟去——此刻皇后嘴角噙着的笑意,像是敷在脸上的一层薄霜,看着温和,那双丹凤眼却似淬了光的钩子,牢牢落在沈兰君身上,显然是听出了话里那几分绵里藏针的周旋,目光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审视。
“昭昭今年也十六了吧?”皇后忽然收回目光,转向昭昭时,语气里的锐利淡了些,添了几分长辈的温和,“记得前几年太后的寿宴上,你还扎着双丫髻,跟在你母亲身后怯生生的,如今瞧着,倒比那时出落得更亭亭玉立了。”
昭昭闻言,忙敛了敛裙摆起身,双手交叠置于腹前,屈膝行礼时,发间的珍珠耳坠轻轻晃动。她声音清亮却不张扬,带着少女特有的柔和:“谢娘娘夸奖,臣女不过是寻常模样,怎当得娘娘这般称赞。”
“女孩子家,模样好是其次,性子稳才是最好的。”皇后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的描金纹,目光扫过沈兰君,语气里多了几分意有所指,“你母亲把你教得好,这般沉稳的性子,将来定能得个好归宿。”
这话里的试探再明显不过,沈兰君却像没听出弦外之音一般,只端起面前的白玉茶盏,杯盖轻轻刮过杯沿,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浅抿一口热茶,借着饮茶的动作垂着眼帘,避开了接话的机会,既不顺着皇后的话头往下说,也不反驳,只留了一片沉默的温和。
皇后见她这般态度,也不追问,转而提起了家常,语气闲散得像是寻常贵妇闲聊:“前几日尚衣局送了些新织的云锦来,上面绣的云鹤纹倒别致,羽翼上还缀了银线,在灯下瞧着竟似要飞起来一般。”她说着,目光落在沈兰君身上,话里带着几分拉拢,“想着你府里的绣娘手艺好,若是喜欢,便让张嬷嬷给你送几匹过去,给昭昭做两身新衣裳也好。”
“娘娘厚爱,臣妇感激不尽。”沈兰君放下茶盏,再次起身屈膝,动作标准而恭敬,语气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推辞,“只是府里还有些往年的料子,足够臣妇与昭昭穿用些时日,怎好再劳烦娘娘破费?再说,昭昭年纪小,性子也喜素净,穿些浅碧、月白的料子便好,太贵重的云锦反倒浪费了,辜负了娘娘的心意。”
又是一句软得像棉花的话,既郑重谢了皇后的好意,又婉拒了赏赐,连理由都找得无懈可击,让皇后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皇后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悦,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了点白,却依旧没表露出来,只端着皇后的端庄,继续往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