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刚亮,薄雾像一层轻软的纱罩在巷口。沈兰君便领着昭昭出了门。她今日特意挑了件藕荷色暗纹褙子,鬓边簪一支羊脂玉簪,既素雅又不失精神。昭昭则是一袭月白绣折枝海棠的罗裙,鬓发松松挽起,只簪了枚点翠小梳,清清爽爽,却衬得肤色愈发剔透。沈兰君挽着女儿的手,掌心暖得像揣着小火炉,一路笑不拢嘴。
“先去瑞锦庄。”她一锤定音,“娘早就想给你做几身秋裳,再迟可赶不上菊宴了。”
瑞锦庄是京城最老字号的裁衣铺,掌柜姓鲁,见沈兰君进门,忙不迭迎上来:“夫人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新到的苏缎刚入库,颜色鲜嫩得能掐出水来。”
沈兰君大手一挥:“把今年最时新的花色全搬出来,给我闺女慢慢挑。”
伙计提溜着整匹整匹的料子,在临窗大案上排开——烟霞色流云纹、天水碧折枝梅、藕荷色玉簪花、秋香色海棠窠……日光透过窗棂,照得缎面流光溢彩。沈兰君左手翻一匹,右手摸一匹,时不时把料子往昭昭肩头比划,嘴里念念有词:“这个衬肤色,那个显端庄……哎呀,这匹月白织银星河,夜里走动都能发光似的,全要了!”
昭昭失笑:“娘,您这是要把铺子搬回家?”
沈兰君捏捏她鼻尖:“傻丫头,娘攒了十几年的私房,就等今日过把瘾。”
鲁掌柜乐得合不拢嘴,忙让伙计量尺寸。软尺绕肩、束腰、量身长,沈兰君全程盯着,生怕漏了一分。末了,她又指着墙上最新款图样:“这款百褶留仙裙,腰间收褶要再密两针,裙摆加阔三寸,好让我闺女转圈时像花一样绽开。”
昭昭耳根微红,却由着母亲折腾。她深知,对沈兰君而言,这不仅是裁衣,更是把缺席多年的陪伴一针一线缝进布料里。
出了瑞锦庄,对面就是“七宝阁”。沈兰君抬头望见描金匾额,眼睛一亮:“走,去给你挑些小首饰。女儿家大了,总得有几件像样的行头。”
七宝阁的掌柜是女的,姓杜,人称“杜娘子”,最懂女人心思。她亲自托出乌木描金托盘:一对羊脂玉海棠耳坠,温润得能滴出水;一枚累丝金凤钗,尾羽颤巍巍,像真的一般;还有一串红玛瑙手钏,粒粒鸽血红,映得肌肤胜雪。
沈兰君拿起耳坠在昭昭耳垂边比了比,又抬手替她抿了抿鬓发,眼底浮起一点潮湿的柔光:“娘的昭昭,果然戴什么都好看。”她转身,“杜娘子,这对耳坠、这枚钗、这串手钏,全包起来。再把你新到的珍珠排簪拿来——要太湖新采的,圆得能滚圈的。”
杜娘子笑应,又捧出一只鎏金小匣,里头静静躺着一枚点翠蝴蝶步摇,蝶翅薄如蝉翼,轻轻一晃便欲飞。沈兰君眼睛瞬间亮了:“这个也加上!”
昭昭忙拦:“娘,够了,真够了。”
沈兰君握住她的手,声音低下来:“娘知道你不缺,可娘就想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让满京城都知道,我女儿是最好的。”她顿了顿,嗓音轻得像叹息,“小时候,娘连给你买串糖葫芦都得先算银子;如今总算能理直气壮地宠你一回,不许拦着。”
昭昭鼻尖一酸,便不再劝,只伸手替母亲将鬓边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沈兰君笑,眼角细纹像鱼尾,温柔得能化开春水。
午时已近,母女俩拎着大包小包,乘马车拐去“听雨轩”——一家藏在曲巷深处的茶舍。舍内小院植芭蕉,青石缸里养着红鲤,雨丝一落,叮叮咚咚,比琴声还清。
掌柜认得沈兰君,引她们上了二楼雅间,窗扇支起,正对着后巷一树丹桂。新茶是雨前龙井,配一碟桂花栗粉糕、一碟玫瑰酥饼。沈兰君亲手执壶,注水声潺潺,碧绿茶芽在盏里沉浮,像一群小鱼。
“尝尝。”她递过茶盏,自己先抿一口,眯眼笑,“还是闺女在身边的茶最香。”
昭昭捧着杯,热气氤氲,模糊了眉眼。她忽然想起痴傻那些年,母亲抱她坐在廊下,一口一口喂药,也是这般温柔。如今角色调换,她能给母亲的,除了平安,还有陪伴。
“娘。”她轻轻开口,“下月重阳,咱们去登高吧。把爹也叫上,一家人去西山看枫叶,再带一壶菊花酿。”
沈兰君愣了愣,随即笑得比桂花还甜:“好,都听你的。”她伸手,替女儿擦掉唇边一点糕屑,动作轻得像对待稀世珍宝,“娘还要给你买风筝,最大最红的那只,放到天上去,让全京城都瞧见。”
窗外细雨渐歇,芭蕉叶上水珠滚落,一声清响。雅间内,母女头碰头,分食一块软糯的玫瑰酥,甜香在舌尖绽开。沈兰君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摸出一只小小锦袋,倒出一枚羊脂玉平安扣,红线崭新,显然刚换的。
“喏,娘亲专程在庙里求的。”她低头替昭昭系在腰间,声音低却认真,“菩萨保佑,我闺女一生平安喜乐,再不用受半点委屈。”
昭昭垂眸,玉扣贴在裙侧,温温润润,像母亲的手。她伸手抱住沈兰君的胳膊,脑袋枕在母亲肩上,轻轻蹭了蹭,像猫儿。
“有娘在,我什么都不怕。”
沈兰君眼眶一热,忙仰头看窗外,雨后的天空洗过似的,瓦蓝瓦蓝。她悄悄吸了吸鼻子,笑:“走,再去前头‘馥香斋’,给你买玫瑰卤和松子糖。晚上回府,娘亲自下厨,给你做芙蓉鸡片,再配个虾羹。”
昭昭笑应。母女俩手挽手下楼,裙角拂过木梯,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像岁月在轻轻唱歌。巷口夕阳斜照,把两道影子拉得老长,一道高挑,一道纤细,却始终紧紧挨在一起,像两株并肩的花枝,终于在这盛世秋光里,一同绽放。
刚踏出茶馆门槛,就听见身后有人唤“兰君——”
沈兰君回头,只见一位穿秋香色妆花褙子的妇人提着描金食盒,正踩着碎步追来。妇人约莫四十出头,身材微丰,圆脸盘,眼角笑纹堆叠,看上去一团和气。
“柳阿姊!”沈兰君愣了愣,随即眉开眼笑,一把拉住对方,“十年不见,你还是风风火火的性子。”
柳氏喘匀了气,目光落在昭昭身上,顿时亮了三分。她把食盒往沈兰君手里一塞,双手捧住昭昭的肩,细细打量:“这就是昭昭?哎呀,当年抱在手里才那么点儿,如今都出落成画里的人了!这眉眼、这下巴,活脱脱就是你娘十五岁的模样,连这颗小泪痣都一模一样。”
沈兰君笑着拍了拍柳氏的手背,眼里满是温意:“可不是嘛,这孩子性子慢,没你家明远小时候机灵。”
“哎哟,女孩子家文静些才好,”柳氏摆手,
昭昭被看得不好意思,屈膝行礼,声音软软:“柳姨安。”
“乖,真乖。”柳氏喜得合不拢嘴,忙揭开食盒,“刚在‘馥香斋’买的玫瑰酥,还热着呢,昭昭快尝。”她拈起一块,亲手递到昭昭嘴边,“别客气,柳姨小时候还给你把过尿呢。”
一句话说得沈兰君“噗嗤”笑出声,昭昭也红了脸,双手接过点心,轻轻咬下一角。酥皮簌簌落,玫瑰卤馅儿甜香满嘴,她不由得眯了眯眼。
柳氏瞧在眼里,更爱三分,挽住沈兰君的胳膊:“前面‘胭脂轩’新到一批江南官制胭脂,我今早刚去试过,颜色嫩得能掐出水来,走,带昭昭去挑两盒。小姑娘家,不施粉黛也标致,可抹点儿胭脂更精神。”
沈兰君本就想给闺女买胭脂,闻言顺水推舟:“成!咱们姐妹今日就逛个痛快。”
三人并肩往胭脂轩走。柳氏一路嘴不停——
“兰君,你还记得咱们未出阁时,偷跑去看花灯吗?你摔了一跤,裙角烧了个洞,还是我把披风给你系上才遮过去。”
“怎么不记得?回府被我娘罚抄《女则》十遍,手都抄肿了。”沈兰君笑,眼角飞起,“那时你比我还野,如今倒好,儿子都中状元了。”
“唉,说来说去还是托你的福。”柳氏拍拍她的手背,“当年要不是你偷偷塞给我二十两银子,我们一家三口连上京的路费都凑不齐。这恩情,我记一辈子。”
说话间已到店门口。胭脂轩的掌柜娘子眼尖,忙迎出来:“柳夫人,您又照顾小铺子。”眼睛一扫沈兰君的穿戴,心里有了数,笑得更殷勤,“这位是将军府沈夫人吧?里头请,新到的‘桃花雪’、‘海棠醉’都给您留着呢。”
柜台上摆开一列小巧瓷盒,胭脂色从浅粉到深玫依次排开,像把春日折在了里面。柳氏拿起一盒“桃花雪”,指尖轻点,在昭昭手背上晕开,粉里透白,像刚绽的花瓣。
“瞧,这颜色多衬咱们昭昭,白里透红,像刚睡醒的春桃。”她说着,又换一盒,“海棠醉”偏玫,更艳一分,“这盒也拿下,等赴宴时添一层,灯下一照,人面桃花。”
沈兰君左看右看,爱不释手,索性把一排全推到昭昭面前:“都要了,回家慢慢试。娘还给你买套新笔刷,蘸水晕开,怎么好看怎么来。”
昭昭小声道:“娘,用不完的。”
“用不完就放着,看也高兴。”沈兰君摸摸她发顶,“娘小时候连一盒胭脂都得攒半年月钱,如今就想给你最好的。”
柳氏听得眼眶发热,转过脸悄悄拭了拭眼角,又笑:“兰君,明儿个你们娘俩一定到我家里坐坐。我那儿虽比不上将军府阔气,可后园的桂花却开得极好,咱们树下摆个小案,温两盏桂花酿,让昭昭尝尝我亲手做的玉露团。顺便——”她冲沈兰君挤挤眼,“让我家那小子也见见昭昭,他整日埋在书堆里,我怕他读成个书呆子,正好让他陪妹妹说说话。”
沈兰君心里一动。柳家公子柳执,今科状元,她早听人夸“温润如玉,前途无量”,只是未曾谋面。今日见柳氏依旧热络厚道,便笑着应下:“成!明儿我们一定去。也让你家状元郎指点指点昭昭的功课,省得她整日看话本子。”
“娘——”昭昭耳尖泛红,轻轻拽沈兰君袖子。沈兰君只笑,捏捏她手心,意思分明:怕什么,有娘在。
柳氏喜得直念佛,又硬塞给昭昭一包松子糖:“拿着路上吃,阿姨家还有更好吃的,明日给你现做。”
出了胭脂轩,夕阳已斜。柳氏再三叮嘱“明日未时,巷口桂花树下等”,才恋恋不舍地告辞。沈兰君望着她背影,感慨:“当年她跟着我爬墙摘果子,如今倒成了状元娘。岁月真是有趣。”
昭昭抱着满怀的胭脂盒与糖包,小声问:“娘,柳家哥哥……真要我见呀?”
“见见又何妨?”沈兰君牵着她往马车走,声音轻却认真,“人品若好,交个朋友也受用;若不对眼,就当去赏桂花。娘只想让你知道——”她回头,替女儿理了理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这世上除了东宫,还有许多人许多路。你慢慢挑,娘慢慢陪,不急。”
昭昭低头,鼻尖萦绕着玫瑰酥与胭脂交织的甜香,心里像被什么暖暖地填满。她轻轻“嗯”了一声,伸手挽住母亲的臂弯,母女俩踩着夕阳,一步一步走向停靠在巷口的马车。车帘放下时,沈兰君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刚买的小盒“桃花雪”,用指尖蘸了一点,抹在昭昭唇心。淡淡一抹,像含苞的春桃。
“好了,回家让春桃给你梳个双环髻,戴上新耳坠,娘给你蒸芙蓉蟹粉包。”她笑得眼角弯弯,“明日再去柳家吃桂花酒,后日咱们还去逛——把京城好玩的都玩遍。”
车轮辘辘,暮色渐沉。昭昭靠在母亲肩头,听着外头叫卖声、笑语声、远处更鼓声交织成一片,忽然觉得,所谓“人间烟火”,大抵便是此刻——有人疼,有人盼,有人挽着手,在长长的街巷里,慢慢把日子过成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