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巳时将至,晨曦已过中天,将军府西跨院的琉璃窗棂被日光浸得透亮透亮,连窗纸上的缠枝莲纹样都染上了暖融融的金边。菱花镜立在临窗的妆奁台上,镜面磨得光洁如秋水,映出满室细碎的光影——台上并排放着三只描金漆盒,分别盛着珠翠、花钿与胭脂,盒盖轻启,珠光宝气与脂粉甜香缠在一起,漫过绣着兰草纹的锦垫,飘向檐下正在啄食晨露的麻雀。
沈兰君正半跪在锦凳上,为阮昭昭最后拢了拢鬓边那支点翠嵌珠步摇。她指尖戴着银质顶针,却刻意放轻了力道,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碰坏这精心打理的发髻。“别动,娘再替你把这颗东珠挪正些。”她轻声说着,鬓边的素银簪子随着低头的动作轻晃,流苏扫过昭昭耳尖,惹得少女微微偏头,镜中便漾开一圈细碎的笑影。
镜中的少女,无疑是今日最耀眼的光——连那铜镜本身,都仿佛承受不住这般艳色。她身着一袭烟霞色蹙金绣海棠襦裙,那料子是沈兰君托了江南织造局最老的匠人,用今春第一茬新桑、第一帘新丝织就的“暮云锦”。传闻织机前置一缸凝露,日出前收荷叶盘盘清露,夜半月华最盛时,再汲太液池水,以露和池水反复浣纱,经“三蒸九晒”,才炼出这一匹自带雾光的软烟罗。远观似天边将散未散的霞,近看又如朝雾初凝,指尖轻抚,竟有微微凉意,仿佛能触到月华的骨、晨露的魂。
裙身以极细的金线绣出重重叠叠的海棠花——那金线并非寻常金箔,而是西域贡来的“赤金蝉丝”,先以药汁浸去火气,再隔火轻煅,抽成比发丝还细三分的软丝,灯下不显刺眼,只流出一抹温润的华,像落日熔金淌在玉盘。最外层花瓣用银线勾边,银线里又掺了极少的锡,一走一动,便泛出月白清辉,与金蕊相映,竟似晓日破雾,霞光与月华同现。中层花辫缀以米粒大小的珍珠,粒粒选自东海夜明珠的次胚,虽非极品,却胜在色泽齐整,灯光一照,便像花心里含着一撮星屑,随着呼吸微微轻颤,仿佛随时会滚落一地银河。花蕊处则嵌着细碎的红宝石,不及黄豆大,却色如鸽血,每一颗都经工匠以“八刀”技法微雕成六棱形,棱角收光,再吐光,像一簇簇极小的火苗,在金花银瓣间跳跃,整裙竟似燃着流动的火,艳而不俗,炽却不灼。
裙摆下层暗绣缠枝莲纹,用的是极细的马尾银线——先选白马尾,以药汁泡软,抽去粗骨,仅剩最中心一缕,再与真银抽丝交织,既具银之光泽,又带马尾的韧劲。莲枝自裙腰起,一路蜿蜒至下摆,绕裙边缠了整整三匝,枝枝蔓蔓,无断无续,像一条银龙醉卧花海,龙鳞便是那一片片莲叶。每片莲叶皆以“渗针”技法绣出,叶脉用比发丝还细七分的墨绿丝线,以“一根丝、三十二分股”的拆绒法,分出极细绒毛,再以“挑纱”手段,将绒毛一根根压进银线底,使叶脉微微凸起,指尖掠过,竟能触到叶脉的呼吸。莲心处则极淡极淡地晕了一点翠蓝,像早春的湖水,被风轻轻吹皱,又似远山之黛,被雾悄悄揉碎。那翠蓝并非染料,而是沈兰君亲手以蓝草取汁,加入最薄的蚌浆,调成“雾翠”,再以“水拓”之法,使色如云烟渗进银线,远望只觉莲叶背面透出一点青意,近看却空空如也,似真似幻,竟分不清是绣上去,还是天生便长在那里。
外罩一件“雾绡”薄纱衣,纱衣用极细的生丝并捻,先织成“烟罗”底,再以“发绣”手法,以人发代线,在纱面绣出若有若无的飞花——发本乌色,经药汁洗却油脂,便成极淡的烟灰,铺在雾绡上,竟似暮春傍晚,风过处,花影零乱,却无从捉摸。纱衣领口与袖口则缀以极小的贝片,贝片来自南海,先磨至薄如纸,再以“贝雕”技法,刻出海棠花瓣的脉络,每一枚仅比米粒大,灯光下却泛着虹彩,像把晚霞碾碎,悄悄撒在肩头。行走间,纱衣与襦裙相摩,雾绡与暮云锦一轻一重,一虚一实,竟发出细微的“簌簌”声,似远处花树在夜风里低语,又似春蚕食桑,沙沙地啃着夜色。
腰间系着一条鹅黄宫绦,是用蜀地特产的冰蚕丝织就,触手冰凉柔滑,风吹过时轻飘如羽。宫绦正中坠着枚水滴状粉玉,玉质莹润得像刚剥壳的荔枝果肉,是前几日沈兰君从私藏的首饰匣里寻出的暖玉,据说能安神定气,她特意请内务府的巧匠重新打磨,玉坠边缘刻了圈极小的回纹,既护了玉身,又添了精致。暖玉贴着昭昭的腰线,衬得那截腰肢愈发纤细,仿佛一折就断,偏生少女脊背挺直如春日新竹,又添了几分撑得起华服的风骨。
沈兰君为她梳的是垂挂髻,将头顶发丝松松挽起,余下的长发分作两股,各编了三股细辫,垂在肩头,发梢系着银线穿成的珍珠串,走动时叮当作响,与步摇的珠玉声叠在一起,脆如莺啼初啭。鬓边斜插的两支点翠嵌珠步摇,翠羽是用南海进贡的孔雀翎羽剔取,色泽鲜润如雨后新叶,上面嵌着的东珠圆润饱满,每颗都有拇指盖大小,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晕。最点睛的是额间那片极淡的桃花形花钿,是沈兰君用胭脂调和了珍珠粉细细画就,边缘晕染得自然如天生,恰好掩去昭昭幼时追蝴蝶跌伤的浅痕,反倒添了几分楚楚动人的娇憨。
沈兰君拿起一支细眉笔,蘸了点螺子黛,细细为昭昭描了眉。少女的眉本就生得好,眉峰清秀,眉尾微扬,只需稍作勾勒便显灵动。“以前总怕你抓乱,只敢给你梳最简单的发髻,戴最素净的银饰。”沈兰君的指尖轻轻拂过女儿光滑的脸颊,触感细腻如凝脂,眼眶微微发热,“如今才看清,我们昭昭,原是这般好看的模样——比当年京城第一美人的外祖母还要明艳几分。”
昭昭对着镜子抿唇一笑,梨涡浅浅陷在脸颊上,露出两颗小巧的小虎牙,却半点不显稚气,反倒衬得那明艳五官多了几分娇俏灵动。她抬手轻轻碰了碰鬓边的步摇,珠玉相撞的声响清脆悦耳:“都是娘的手艺好,换了旁人,哪能把昭昭打扮得这么好看?”她说着,转头看向沈兰君,眼底亮晶晶的,像盛了两汪浸在日光里的清泉,“娘,你看这海棠花绣得真像,风一吹,好像要从裙子上落下来似的。”
沈兰君被她逗笑,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就你嘴甜。”她又拿起妆奁盒里的胭脂,用指尖蘸了少许,轻轻拍在昭昭的两颊,“这胭脂是用清晨带露的玫瑰捣的,不呛人,还带着点花香,待会儿宴会上也不怕脱妆。”说着,又取出那只绣着桃花的荷包,塞进昭昭掌心,“这里面的平安符是去相国寺求的,贴身带着,娘也能放心些。”
昭昭握紧荷包,她再次看向镜中的自己,镜里的少女眉眼清亮,华服加身却不显得局促,反倒有种将军府女儿特有的磊落与娇俏,与往日那个只会追着蝴蝶跑、把发髻抓得乱糟糟的痴傻模样,判若两人。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嘲笑与欺辱,仿佛都在这一身华服与清亮眼眸里,悄悄淡去了痕迹。
正说着,院外传来管家老周沉稳而恭敬的通报声,穿透了檐下铜铃的轻响,清晰地传入室内:“夫人,郡主,马车已备好了。”
昭昭点头,站起身时,烟霞色的裙摆轻轻扫过妆奁台,裙摆上的海棠花与缠枝莲在日光下流转着光泽,美得惊心动魄。她扶着沈兰君的手,一步步走出西跨院,廊下的月季花瓣被风吹起,落在她的裙角,像为这一身华服又添了几分天然的点缀。
沈兰君的指尖带着刚梳完发髻的余温,细细替阮昭昭理了理微乱的裙角——烟霞色的云锦裙摆方才被凳脚勾得微微起皱,经她掌心轻轻一抚,便又恢复了垂顺,那些绣在裙边的缠枝莲银纹,在日光下重新流转起细碎的光。她又从袖中取出那只绣着桃花的荷包,荷包是用极软的天青软缎绣成,粉白的桃花瓣层层叠叠,花蕊处用金线绣出细绒,针脚密得看不见缝隙,正是她昨夜挑灯补绣完的。“记住娘说的话,”沈兰君将荷包挂到昭昭腰间上,指尖刻意在她手背上按了按,语气里藏着千般叮嘱,“宴上的茶酒别碰,陌生的点心别吃,凡事多留个心眼,实在难捱就让侍卫发信号,娘在府里等着你来。”
“嗯。”昭昭用力点头,掌心攥着温热的荷包,那里面的平安符硬邦邦的,隔着缎面都能摸到符纸的纹路。她抬眼看向沈兰君,眼眶微微发红,却还是挤出个浅淡的笑,“娘放心,我都记着,定不会让你担心。”
说着,她转身跟着侍女春桃走出院门。廊下的青石板被日光晒得发烫,脚踩上去带着暖融融的触感,鬓边的点翠嵌珠步摇随着脚步轻轻晃动,珠玉相撞的“叮咚”声,与院角月季花瓣飘落的轻响叠在一起,倒像是一曲细碎的春歌。
将军府的乌木马车早已静候在廊下,车身是用上好的阴沉木打造,历经百年风雨仍泛着温润的光泽,车辕两端雕着繁复的卷草纹,纹路深处嵌着细碎的螺钿,日光斜照时,便闪着虹彩般的光。车顶镶着鎏金饰件,是一对展翅的鸾鸟,鸟喙处坠着小巧的金铃,风一吹便发出清越的声响,却又轻得不会扰人。四匹骏马拉着车厢,马鬃梳得油亮,编成整齐的小辫,尾梢系着朱红的绸带;鞍鞯是用上等的黑绒缝制,上面用银线绣着将军府的狮纹徽记,雄狮怒目圆睁,鬃毛飞张,透着武将世家独有的威严。
车旁侍立的仆妇早已搭好脚凳,脚凳表面铺着厚厚的锦垫,绣着与昭昭裙摆相衬的海棠花纹。昭昭踩着脚凳上车时,下意识拢了拢裙摆,烟霞色的云锦布料从指尖滑过,带着丝缎特有的细腻触感,裙摆扫过车帘的刹那,布料上的海棠绣纹在阳光下泛着流动的光泽——金线绣就的花瓣像燃着细碎的火,珍珠缀成的花蕊闪着温润的光,连银线勾边的轮廓都清晰可见。
院外侍立的仆从们都忍不住悄悄抬眼,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又连忙低下头去,却难掩眼底的惊艳。往日里,这位明慧郡主总是发髻散乱、衣衫歪斜,追着蝴蝶跑时裙摆沾满泥点,捧着桂花糕时糖霜蹭满脸颊,谁也未曾想过,当她脊背挺直、眉眼清亮,配上这一身量身打造的华服,竟美得这般惊心动魄——像初春枝头最艳的桃花,沾着晨露,带着风骨,艳而不俗,娇而不弱。
春桃扶着昭昭坐稳,才轻手轻脚地放下车帘。车帘是用双层的素色纱缎缝制,内层衬着细密的竹篾,既挡得住外人的目光,又透得过淡淡的日光。随着车帘落下,外界的声响瞬间轻了大半,只余下马鬃上朱红绸带飘动的微响,与远处铜铃的余韵。
车厢内铺着厚厚的云锦软垫,是沈兰君特意挑选的鹅黄色,与昭昭腰间的宫绦颜色相衬,软垫上绣着并蒂莲纹,针脚细密,坐上去软得像陷进云端。角落里放着一只小巧的青瓷茶盏,里面盛着微凉的酸梅汤,是怕她路上口渴特意备下的。昭昭靠在软垫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桃花荷包,指腹一遍遍划过绣得饱满的花瓣,心里反复回想着沈兰君的叮嘱。
她侧过身,透过车窗缝隙望向远处——长公主府的方向隐在层层叠叠的宫墙之后,只能看见隐约的飞檐翘角,覆着琉璃瓦,在日光下闪着刺眼的光。昭昭的眼神渐渐沉了下来,往日里蒙着的那层水雾早已散尽,只剩下清亮的坚定,像淬了光的寒星。她知道,这场赏花宴从来不是简单的“共品春茶”,而是长公主与丽贵妃设下的局,等着她往里跳;可她更清楚,自己再也不是那个任人欺辱、只会哭闹的痴傻郡主了。
指尖攥紧了荷包,里面的平安符硌得掌心微微发疼,却也让她的心愈发安定。车外传来车夫轻喝一声,骏马扬起前蹄,马车缓缓驶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稳的“轱辘”声,像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交锋,敲响了前奏。昭昭深吸一口气,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车厢内壁绣着的兰草纹上,眼底的坚定又深了几分——不管前方等着她的是什么,她都要稳稳接住,不仅要护好自己,更要护好身后的将军府,护好那个为她挑灯绣荷包的母亲。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车轮与地面摩擦的“轱辘”声沉稳而有节奏,像是时光在悄然踱步。车厢内壁绣着的兰草纹随着颠簸轻轻晃动,那青碧色的丝线是用晨露浸润过的天蚕绒捻成,在车窗透进的微光里泛着细腻的光泽,每一片草叶的纹路都清晰如真,仿佛下一秒就要顺着锦缎爬出来,在车厢里生发出细碎的嫩芽。
春桃端坐在昭昭身侧,背脊挺得笔直,却难掩指尖的慌乱——她无意识地绞着袖口的缠枝莲绣线,那银线本是平整地缀在宝蓝色缎面上,被她反复揉搓后,竟起了一小团毛球。鼻尖萦绕着车厢里淡淡的熏香,那是沈兰君特意让人焚的安神香,用的是晒干的合欢花与柏子仁,烟气清浅如雾,可她的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般发紧,连呼吸都透着小心翼翼的滞涩。
她偷眼瞧向斜倚在软垫上的昭昭,目光掠过郡主烟霞色的裙角——那裙摆铺在鹅黄色云锦软垫上,如流霞落于云端,绣着的海棠花在光影里若隐若现,金线勾勒的花瓣边缘闪着细碎的光。昭昭正指尖轻捻着那只桃花荷包,拇指一遍遍摩挲着缎面上饱满的桃瓣,荷包是天青软缎所制,粉白的桃花由浅及深,层层晕染,花蕊处用极细的金线绣出绒毛,针脚密得能与蜂房媲美。她的目光落在车窗缝隙透进的光斑上,那光斑随着马车颠簸在她脸颊上轻轻晃,映得她眼睫投下的阴影也跟着流动,神色平静得竟看不出半分波澜,仿佛即将赴的不是一场暗藏锋芒的宴会,只是去后院摘一枝新开的桃花。
春桃的指尖又绞紧了些,绣线硌得掌心微微发疼,终于按捺不住,声音带着几分怯意,像被风吹得发颤的蛛网:“郡主,奴婢……奴婢还是怕。前几日御花园的事还历历在目呢——那些黑衣人的面罩被扯下来时,露出的凶神恶煞的脸,还有您膝盖磕在青石板上渗出来的血,现在想起来都浑身发寒。长公主她……她分明是容不下您,不然怎会派府里的人对您下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