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淅淅沥沥的秋雨过后,紫禁城被洗刷得格外干净,琉璃瓦映着灰白的天光,却透出一股子深入骨髓的凉意。
绵绵秋雨带来的湿冷,无声无息地渗入宫殿的每一个角落,连养心殿内常年不散的龙涎香气,似乎也混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潮霉味。
这日午后,皇上难得有兴致,召了两位新晋的、很是活泼娇憨的答应,在养心殿后殿陪着说话解闷,听她们唱些江南软糯的小调。
两位小主年纪轻,又存心争宠,自是使出浑身解数,殿内一时娇声笑语不断。
然而乐极生悲。一番笑闹过后,皇上正就着宫女的手用青盐温水漱口,忽觉喉头一阵难以抑制的腥甜涌上,紧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
他猛地咳了一声,殷红的血丝瞬间染红了白玉漱盂中的清水,下一刻,他眼前一黑,整个人便软软地向后倒去,失去了意识。
养心殿内顿时乱作一团!
惊呼声、哭喊声、急促的脚步声瞬间打破了先前的旖旎。
两位答应吓得魂飞魄散,脸色惨白如纸,手里的葡萄和团扇早已掉在地上。
其中一位答应更是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
苏培盛到底是经历过大风浪的,虽心下骇然,面上却强自镇定,一边厉声呵斥着“慌什么!”,一边指挥着小太监们小心翼翼地将皇上抬至榻上,同时立刻派人火速去请太医,并严令封锁消息,不得外传。
秦太医闻听养心殿来人急召,语气惶急,心知必有大事,提着药箱几乎是一路疾跑着赶来的。
他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也顾不得擦拭。
屏退闲杂人等后,他跪在龙榻前,三指小心翼翼地搭上皇上那此刻略显冰凉的手腕,凝神细诊。
殿内静得可怕,只剩下更漏滴答作响。
苏培盛紧盯着秦太医的表情,只见他的眉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皱越紧,脸色也愈发沉重。
良久,秦太医缓缓收回手,抬起头,与苏培盛焦虑的目光对上。
他极其隐晦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苏培盛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强压着翻涌的心绪,示意秦太医先施救。
秦太医不敢耽搁,迅速取出银针,在皇上几处紧要穴位上施针稳定情况。
施针过后,皇上灰败的脸色似乎回缓了一丝丝,但呼吸依旧微弱得令人心焦。
秦太医起身,匆匆写下一张方子,嘱咐了煎药的诸多禁忌,便亲自赶回太医院监督配药煎制——皇上的药,尤其是如今这般光景,是半分也马虎不得,绝不能假手于人的。
皇上这一昏迷,便是一整日一夜。
期间秦太医又来诊视数次,参汤吊命的药也强灌下去些许,但龙榻上的人始终毫无苏醒的迹象。
直至次日晌午,窗外秋阳挣扎着穿透云层,投下几缕微弱的光斑。
龙榻上的皇上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将那沉重得如同锈住般的眼皮掀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明黄帐顶蟠龙纹样,然而身体的感觉却陌生得让他心惊。
他试图动一动手指,却只觉得一阵虚软无力;想撑起身子坐起来,却发现连抬起手臂都异常艰难;胸腔里仿佛被彻底掏空了,又像是压着千斤巨石,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气息短促而微弱,吸不进也呼不尽。
“皇上?您醒了!” 一直守在榻边的苏培盛立刻察觉到动静,惊喜地凑上前。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扶起皇上的头,喂了几口温热的参汤润泽那干裂的嘴唇和喉咙。
稍缓过一口气,皇上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苏培盛。
苏培盛立刻会意,急忙示意小太监:“快!快请秦太医!”
秦太医很快赶来,再次仔细诊脉。
这一次,他的面色比昨日更加凝重,诊脉的时间也更长。
他的说辞依旧谨慎,却不可避免地围绕着“忧劳过度”、“虚耗过甚”、“需绝对静养”、“切忌再劳心劳力”等字眼。
语气恭敬,但那话里的意思,却让皇上的一颗心直直地坠入冰窟。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
昨日那口血,和此刻这连起身都费力的虚弱,绝非寻常小恙。
听着秦太医的话,再结合这具身体发出的沉重警告,一个他从未想过会如此早面临的念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他的时日,恐怕真的不多了。
他费力地喘了几口气,借着苏培盛的搀扶,用靠枕垫着后背,勉强坐直了些。
“苏培盛,”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微弱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最后的威严。
“传朕旨意……召、召张廷玉、鄂尔泰、讷亲……还有……”他断断续续地报出了几位军机处核心重臣以及宗人府宗令的名字,“即刻……到养心殿见驾。不得……不得有误。”
“嗻!奴才遵旨!” 苏培盛心头巨震,深知这道口谕意味着什么,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躬身领命,脚步踉跄却又急速地退了出去。
养心殿内再次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只剩下皇上沉重、艰难而短促的呼吸声,一声声,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殿宇中。
他靠在龙榻上,目光扫过这间他统治了数十年的权力核心殿宇,眼神复杂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