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云宗,外门居所。
夜色如墨,唯有半缕月华自窗棂漏入,在青石地板上铺开一片泠泠清辉。
顾辰未点灯,独坐于竹榻边缘,身形在朦胧光晕中凝成一道沉默的剪影。
他指尖反复摩挲着一枚暗沉玉简,那玉简触手冰凉,内里隐隐缠绕着一缕极隐晦、极阴煞的气息,如毒蛇潜行于草丛,若非他灵觉远超同辈,又得道剑传承淬炼神魂,几乎难以察觉。
玉简中所录,不过是黑煞宗一次粗浅的外围行动,将一切罪责直指七煞帮的贪婪无度,与宗门最终定论的卷宗“不谋而合”。
然而,顾辰的目光早已穿透这层刻意营造的粗糙表象。
“黑玉断续膏三份,需以幽冥寒泉水调和……”
他心中默念,眉头微蹙,“此乃黑煞宗内门弟子疗伤秘药,等闲难以获取,七煞帮从何得来此物配方与材料?”
“行动时辰,恰与东线赤铁矿脉遇袭之事高度吻合,东西两线遥相呼应,扰动宗门视线,这绝非乌合之众的临时起意,倒更像是一场精心排布的‘声东击西’之局。”
“还有这玉简本身,这质地,这炼制手法……
尤其是这缕唯有修炼过《黑煞玄功》核心篇章方能残留不散的‘蚀魂煞气’……冯奎?他还没这个资格沾染。”
一条条疑点如暗夜中的星火,在他心湖中接连亮起,最终勾勒出一张庞大而阴森的脉络图。
他轻轻放下玉简,步履无声地走至窗边。
窗外,仙云宗夜景静谧祥和,灵山云雾缭绕,亭台楼阁在月光下闪烁着温润光泽。
可顾辰的眼中,却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寒锋,映不进半分闲适。
“弃车保帅,李代桃僵……当真是好手段,好决断。”
他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可闻,带着一丝冰冷的赞叹,“如此果决地斩断经营多年的触须,只求将自己更深地埋藏于淤泥之下……
看来,我面对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冲动的江湖帮派,而是……”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一股无形的压力自四面八方涌来,那是一个组织严密、行事狠辣、且毫不留情的庞然大物!
它们潜伏在更深的黑暗里,如同最耐心的毒蛛,一次试探性的触碰失败,便立刻断尾隐匿,等待着下一次更致命、更难以防备的出击。
“你们……还在暗处。”
顾辰的目光仿佛要穿透这重重夜幕,越过层峦叠嶂,直刺那隐藏在最深处的阴影,“但我,也已非昔日那个任人拿捏的外门弟子了。”
一丝若有若无的剑意在他周身流转,虽未显化,却已初具峥嵘。
安阳城,郭家武馆,后院练功场。
晨曦微露,庭院中尚弥漫着未散的夜凉。郭渊刚刚打完一套家传的“撼山拳”,周身气血奔腾如江河,淡金色的武罡在皮肤下隐隐流转,缓缓平复。
他气息悠长,接过一旁侍女递来的汗巾,却并未立刻擦拭,而是转向一直负手立于廊下,默默观看着他的父亲郭擎天。
“爹,”郭渊开口,声音沉稳,带着与他年纪不符的凝重,“七煞帮覆灭得太‘及时’,太‘干净’了。
那个黑蝮蛇,早不反晚不反,偏偏在冯奎伏诛、我们准备顺着七煞帮这条线深挖其背后牵连之时,跳出来‘清理门户’。
不仅将劫掠商队、勾结外贼的罪责一力承担,更是果断解散帮派,远遁他乡,所有可能知情的中高层,非死即散……
这速度,这决断,不像是江湖仇杀引发的内讧,倒像是……”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直视父亲:
“倒像是被人提前安排好了剧本,就在我们即将触及核心之前,被一只无形的手,抢先一步,精准而冷酷地掐断了所有线索!”
郭擎天身形伟岸,听着儿子条理清晰的分析,古井无波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欣慰。
他缓步走到郭渊身边,厚重的手掌重重拍了拍儿子愈发坚实的肩膀。
“能看到这一层,很好。眼力、心思,都已远超为父当年。”
郭擎天的语气带着赞许,但更多的,是一种历经数十年风霜雨雪、见惯阴谋诡计后的深沉凝重,“渊儿,记住现在这种感觉。
如芒在背,如鲠在喉,明知被人暗中窥视、步步算计,却一时抓不住对方尾巴的感觉。”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越了高墙,投向那渺远而未知的苍穹,回到了十五年前那个风雪肆虐、血迹斑斑的山神庙。
“这,不是结束。
甚至,算不上是开始的结束。”
郭擎天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青石板上。
“这仅仅是开始的开始。
我们斩断了他们伸过来的一条触手,但这并不意味着那头潜伏的怪物就此离开了。
恰恰相反,受伤的野兽往往更加危险,更加狡诈。
它只是缩回了我们暂时看不到的更深黑暗里,舔舐伤口,积蓄力量,等待着下一次……
更隐蔽、更致命的攻击。”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郭渊身上,眼神中充满了告诫与深沉的期望:
“接下来的路,要靠你自己走得更小心,看得更清楚。
真正的风暴,从来都不在明处喧哗,而在暗处滋生。”
郭渊迎着父亲深邃的目光,胸膛微微起伏,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心中的热血并未因这潜在的巨大危险而冷却,反而因看清了前路的诡谲与艰险,而变得更加沉静、更加坚定。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在四肢百骸中悄然凝聚。
兄弟二人,一在仙门窥探迷雾,一在江湖洞察暗流,虽山川阻隔,未通音讯,却在这一刻,因那幕后黑手高超而冷酷的“李代桃僵”之策,同时清晰地触摸到了那冰山之下潜藏的庞大阴影,深刻认知到了自身处境的严峻与未来对手的可怕。
潜龙于首次交锋后,非但没有放松,反而绷紧了全身的神经,将目光投向了更深、更暗的深渊。
他们知道,短暂的平静之下,是更汹涌的暗潮。
下一次的挑战,必将更加凶险。而他们的成长,也必将以超越过往的速度,轰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