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云宗,外门弟子居所。
月色清冷,宛如九天玄女以冰绡细心裁剪而成,悄无声息地透过那糊着粗糙桑皮纸的简陋窗棂,在顾辰这间除了一方硬板床榻、一个磨损了边角的静心蒲团外,几乎称得上家徒四壁的房间内,洒下一地孤寂而冰冷的银霜。
顾辰盘膝坐在那方陪伴了他数年的蒲团上,嵴背挺直如松,却并未如往常般凝神入定,搬运周天,汲取那微薄的天地灵气。
白日里宗门小比擂台上那惊险万分、于毫厘之间逆转胜负的一幕,以及赵干最后投来的、那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神魂深处、带着审视、探究与冰冷算计的目光。
如同挥之不去的浓重阴翳,沉甸甸地笼罩在他的心头,驱之不散。
他心知肚明,自己于那电光火石的危急关头,为求自保并竭力掩饰体内真正的力量根源,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丝微不可察、却足以被有心人捕捉到的破绽。
那瞬间爆发出的、远超“庚金诀”表象的精准控制与灵力凝练度,或许能瞒过寻常弟子,但绝难逃过赵干那等筑基修士毒辣的眼睛。
“以赵干那缜密多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如同附骨之疽的性子,此事……绝难轻易揭过。”
他心中暗忖,一股寒意沿着脊椎悄然蔓延。
“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望着地面上那被窗棂分割得斑驳破碎的月影,轻轻吐出一口带着凉意的浊气,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难以排遣的疲惫与深深的无奈。
一种山雨欲来、黑云压城城欲摧般的强烈压抑感,让他那久经锤炼、早已坚如磐石、等闲难以动摇的道心,此刻也罕见地泛起了阵阵不安的涟漪,难以彻底安宁。
仿佛能听到命运齿轮在暗处缓缓转动的、令人心悸的咯吱声响。
就在这心绪不宁、警兆暗生之际——
贴胸佩戴的那枚来历神秘、温养多年的青色玉佩,竟毫无征兆地、骤然灼热起来!
这热意绝非往日辅助他修炼时那种温润舒缓、如春风化雨般滋养神魂与经脉的暖流,而是一种带着强烈警示与急促悸动意味的、近乎滚烫的灼热!
仿佛沉睡的护身灵兽被突如其来的致命危机惊醒,正以这种方式向他发出最急切、最强烈的警报!
与此同时!
一股没由来的、强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冰冷不安感,如同从九幽深处探出的无形鬼手,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让他呼吸骤然一窒,周身奔腾的气血都为之微微一滞!
顾辰脸色猛地一变,童孔瞬间收缩,几乎是本能反应,他迅速伸手,紧紧握住了那枚变得滚烫、仿佛拥有自己生命般搏动着的玉佩。
那熟悉的、触手温润的青色玉质,在清冷月辉的映照下,似乎自主焕发出比往常更为莹润、更为明亮的光泽,微微闪烁着,如同夜空中最神秘的星辰。
而在那流转不定的朦胧青光深处,他恍惚间仿佛再次“看”到了那片熟悉的、仿佛隔绝了时空的朦胧云雾,以及云雾中那个身姿挺拔、始终在执着舞剑的青衫身影……
只是,与以往任何一次都截然不同!
这一次,那挺拔的青衫身影周遭,竟隐隐缭绕、纠缠着一层若有若无、却散发着令人心悸胆寒的阴森黑雾!
那黑雾带着不祥、侵蚀与毁灭的气息,如同活物般蠕动、蔓延,仿佛一张无形的巨网,正欲将那孤傲的身影彻底吞噬、湮灭!
“弟弟……!”
顾辰心头巨震,如同被重锤击中,他再也无法保持静坐,猛地从蒲团上长身而起,体内灵力下意识地流转,一个箭步便已跨至窗边,“哐当”一声用力推开那扇略显沉重的木制窗扇。
他深邃的目光仿佛化作了两道实质的利剑,死死地望向南方那无尽辽阔、被深沉夜色笼罩的黑暗尽头,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眼中充满了无法言说、却又无比真切的、如同烈焰灼烧般的忧虑,
“你是否……也遭遇了不测,身陷险境?
是黑煞宗吗?!”
这种源自血脉本源、超越万里河山距离的奇异感应,此刻是如此清晰,如此强烈。
如同最亲密的心弦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拨动,发出悲鸣般的震颤,让他根本无法将其归咎于心神不宁所产生的无端错觉。
那份对素未谋面、却血脉相连、命运与共的亲人的深沉牵挂与担忧,在这一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如汹涌的潮水般猛烈冲击着他一直以来构筑的心防。
安阳城,郭家武馆后院。
同一片清冷月辉,无私地洒落在这座北方雄城的每一个角落。
郭渊同样未曾入睡,或者说,根本无法入睡。
他独自立于院落中央,身形挺拔如蓄势待发的长枪,微微仰头,望着天穹那轮被薄云遮掩、显得有些朦胧、仿佛蒙上了一层不祥寒霜的皎洁明月。
父亲郭擎天日间在那密室之中,用前所未有的凝重语气道出的警示,那支如同毒蛇般潜伏在城外、透着诡异与浓重煞气、来历不明的“商队”所带来的无形压迫。
以及“黑煞宗”这三个如同梦魔般、代表着沉重宿命与不共戴天血海深仇的字眼,都如同千斤巨石般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心绪翻涌,气血难平,一股暴戾的杀意与深深的无力感交织升腾。
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张正在从四面八方缓缓收拢、无形无质却坚韧无比、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大网中央,危机四伏,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突然!
怀中之物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近乎狂暴的滚烫!
那热力如此凶猛,如此突兀,甚至瞬间穿透了坚韧的武者劲装和内衬,灼烫着他胸口坚韧的皮肤,带来一阵清晰无比的、如同被烙铁印上的刺痛感!
“!?”
郭渊心神骤然剧震,虎目猛地睁开,精光爆射!
几乎是超越思维的本能反应,他迅速伸手探入怀中,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那枚刻着古朴“渊”字、从未离身的玉佩掏了出来,摊在掌心。
只见平日里温润内敛、光华不显的玉佩,此刻在明澈月光的照耀下,竟自主焕发出一层不同寻常的、如水波般缓缓流转的温润青光!
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灵性与活力。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致焦急、强烈警示与深沉牵挂的奇异悸动感,顺着掌心的劳宫穴,如同细微的电流般直窜而上,狠狠撞入他的心房,让他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紧随其后!
一股强烈到极致、仿佛源自灵魂最深处、与血脉共鸣的不安与冰冷危机感,如同数九寒天里最刺骨的冰水,对着他的头顶天门穴猛然浇下!
让他浑身汗毛瞬间根根倒竖,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嵴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这股冰冷彻骨的危机感,其源头并非来自于武馆之外那支需要严加防范、来自黑风山的可疑商队,而是源自更遥远、更冥冥不可知、方位模糊却又与他血脉紧密相连的……北方!
与此同时!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出那个青衫舞剑、面容始终笼罩在迷雾中的朦胧身影。
只是,那身影此刻仿佛正独立于万丈悬崖之巅,脚下是深不见底、云雾翻涌的无尽深渊,凛冽的山风撕扯着他的衣袍。
他周身气机引而不发,却透出一种孤身面对滔天恶浪、决死一战、宁折不弯的决绝与……
一种清晰无比、迫在眉睫的致命险境!
那险境,如同实质的阴影,即将把他吞噬!
“哥……!”
郭渊脱口而出,这两个字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声音嘶哑低沉,充满了自己都未察觉的焦灼与恐慌。
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拳头骤然死死握紧,坚硬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刺痛,骨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一连串轻微的爆响,变得一片惨白,毫无血色。
他并不知道远方的兄长具体遭遇了何种险境,是宗门内的倾轧,还是更可怕的敌人?
但那通过神秘血脉与这玉佩传递而来的、如同烈焰焚心般灼痛、如同冰锥刺骨般寒冷的危机感,绝不会有错!
那是至亲之间超越生死的感应!
他们兄弟二人,一个在仙门之内步步惊心,如履薄冰,周旋于阴谋算计之间;
一个在江湖之中深陷泥沼,危机四伏,直面着宿命仇敌的魔爪。
此刻,却因这神秘玉佩的奇异联系,在这同一片清冷月辉的无言笼罩下,隔着千山万水,遥隔仙凡之界,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彼此所处环境的凶险与那份沉甸甸的、源自相同骨血的深沉牵挂。
月光无言,静静流淌,如水银泻地,冷冽而公平。
既照耀着仙云宗那云雾缭绕、灵气盎然的连绵仙山圣境,也铺满了安阳城那鳞次栉比、充满了人间烟火的青瓦屋脊与寂静院落。
两个命运多舛、身负秘密的少年,一个立于简陋窗前,神色凝重如铁,目光仿佛穿透虚空,死死凝视南方黑夜,仿佛要看清兄弟所处的险境;
一个立于寂静院中,身姿挺拔如岳,目光锐利如鹰,仰望着北方那片未知的星空,心系着兄长的安危。
他们不约而同地,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所有的信念与力量都灌注进去一般,紧紧攥住了怀中那枚仍在持续发烫、如同心脏般搏动、传递着不安与深切牵挂的玉佩。
冰凉的白玉此刻却散发着灼人的温度,他们仿佛能通过这奇异玉石内部流淌的、源自同一血脉的暖流。
跨越这无尽的时空阻隔,真切地感受到远方另一颗同样因危机而焦灼、因压迫而愤怒、却又因守护的信念而无比坚定、同步跳动的心脏!
那份如同厚重阴云般笼罩在各自心头的不安与警兆,正化作无形的涟漪,在两人相隔千里却紧密相连的心湖中同步扩散、激荡。
而那份跨越了仙凡界限、时空阻隔的深沉骨肉牵挂,此刻却成了支撑彼此在无尽黑暗中、在步步杀机里,继续咬牙坚定前行的、最温暖也最强大的微光与力量源泉。
他们此刻尚且不知,命运的齿轮已然在暗处轰然加速转动,发出了令人牙酸的艰涩声响。
仙云宗内,赵干那阴冷的算计与更为危险、更为直接的布局已然悄然成型,毒网即将罩下;
安阳城外,黑煞宗的阴影如同彻底张开的巨大蝠翼,带着浓郁的血腥与煞气,已然彻底笼罩而下,杀机毕露。
曾经那看似平静、只需专注自身修炼、默默积蓄力量的潜藏日子,如同阳光下脆弱的琉璃,即将被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试探与赤裸裸的危机彻底打破、碾碎,再无回头之路。
暗处的敌人,已然亮出了森白的獠牙,目光如最狡猾而残忍的猎食者,牢牢锁定了尚在成长中、鳞爪未丰的他们。
潜龙在渊,风雨已至,雷霆将临。
下一次的龙吟,必不再是深渊低吼。
而是石破天惊,震荡九霄,向这世间宣告他们的存在与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