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城,郭家武馆,后院。
烈日如同巨大的熔金火炉高悬中天,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
将青石板铺就的演武场晒得滚烫,空气都因高温而微微扭曲,远处的景物看起来像是隔了一层晃动的水波。
郭渊精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肤在烈日的直射下反射着油亮健康的光泽,汗水如蜿蜒的溪流般不断从他贲张起伏的肌肉纹理间淌下,汇聚成股。
砸在滚烫的青石板上,发出“滋滋”的轻响,瞬间便蒸发成缕缕淡淡的白汽,消散在灼热的空气中。
他双足不丁不八,扎着最标准不过、稳如磐石的四平大马,嵴背挺直如孤峰上历经风雨的青松,任凭热浪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身形却稳如磐石,纹丝不动。
一拳,又一拳,沉稳有力、节奏分明地向前击出,动作看似朴拙无华,返璞归真,却每一拳都带起沉闷的呼呼风声,仿佛连空气都要被这纯粹的力量挤压开来,每一拳都蕴含着沛然莫御、足以开碑裂石的雄浑力量。
他所修炼的,正是郭家立足安阳城数十年、赖以威震四方、传承有序的根本——《混元功》与配套的《混元拳法》。
此功此法,走的乃是堂皇正道,讲究根基扎实,内力雄浑,如大地般厚重,招式大开大合,气势磅礴,以势压人,以力破巧,是江湖上公认的、最为正统刚猛的武学路数之一,绝无半分取巧诡谲之处。
然而, 若有修为臻至先天化境、灵觉敏锐如明镜止水的高手在此,屏息凝神,细细感知,便会惊异地发现,在郭渊那浑厚阳刚、如江河奔流般汹涌澎湃的混元内力最深处,隐隐蛰伏着一丝截然不同、格格不入的气息——
那是一股极其精纯、凝练到了极致、带着一股无物不破、斩断一切般极致锋锐意蕴的奇异能量!
这股气息与他本身磅礴浩然的混元内力迥然相异,如同清澈江水中一滴无法化开的浓墨,又如同一头被囚禁在牢笼中的绝世凶兽,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危险感。
它被那更为庞大浩瀚的混元内力洪流紧紧包裹、压制、掩盖着,如同潜藏在滔滔江河最底部、冰冷而湍急的致命暗流,不显于外,却真实存在,并且带着一种仿佛能撕裂灵魂般的锋锐。
那日玉佩异动,一道无形无质却凌厉绝伦、仿佛来自九天之外的剑气贯体而入,所带来的不仅仅是撕裂经脉、痛彻骨髓的剧痛,更是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粗暴而直接、近乎脱胎换骨般的洗礼与开启。
事后,父亲郭擎天以自身精纯无比的先天真气,小心翼翼、如同探查最精密的瓷器般为他仔细检查身体时。
那瞬间凝重如铁、童孔深处充满了难以掩饰的震惊、深沉忧虑与某种恍然了然,却又最终化为一片复杂沉默的眼神,郭渊至今记忆犹新,如同烙印在心底。
父亲没有追问那剑气的具体来源,仿佛默契地避开了某个禁忌的话题;
他也没有详细解释玉佩那匪夷所思的异变,父子二人心照不宣地将那日的惊变与随之而来的秘密,深深埋藏心底,成为彼此之间一个沉重而又无需言说的默契。
但郭渊自己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身体内部那翻天覆地、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他的五感变得远超从前敏锐,目力能及百丈外飞蝇振翅,耳力能捕捉到数十步外落叶触地的细微声响,甚至连皮肤对空气最微弱流动的感知都提升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层次。
周身气血更是旺盛如熊熊燃烧的烘炉,运行间隐隐带着低沉的风雷之声,仿佛体内蛰伏着一条即将苏醒的蛮龙。
尤其是丹田气海之内,除了自行运转周天、不断汲取外界能量壮大的混元内力外,还多了一缕细若发丝,却坚韧无比、晶莹剔透、意念稍动便能引其铮鸣作响、散发出刺骨寒意的“锐气”。
这缕锐气完全不受混元内力的驱使,仿佛拥有自身独立的、高傲的灵性,它安静地盘踞在丹田最核心之处,如同君王俯瞰着自己的领地。
偶尔,它会不受控制地、如同调皮却又危险的精灵般流窜至四肢百骸,所过之处,筋肉骨骼仿佛被无数细微却锋锐无比的无形剑气反复刮过、淬炼。
带来阵阵深入骨髓的刺痛与酸麻的同时,也带来一种奇异的、仿佛被千锤百炼后杂质尽去、变得更加坚韧通透的强化感。
他知道,这绝非普通的江湖内力,甚至可能超越了父亲所描述的、那已然超凡脱俗的先天真气,更像是……
只在那些光怪陆离的志怪传说、或是古老残卷中听闻过的、那些餐风饮露、御剑飞行的仙家修士所掌握的——剑气!
这个念头让他每每思之便心惊肉跳,背脊发凉,但也更让他心生无限警惕,如同在万丈悬崖边缘行走。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个简单而残酷、浸透了血与泪的道理,在龙蛇混杂、风波诡谲、人心叵测的江湖中摸爬滚打、见识过无数明枪暗箭的他,比谁都理解得更为深刻,早已融入骨髓。
所以,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选择了最稳妥,也是最符合他当下“郭家武馆少主”身份、最能保护自己和家族的方式——藏。
将这份惊世骇俗、足以引来灭顶之灾的机缘,牢牢地锁在自己的身体最深处,如同守护着最致命的秘密。
“喝!”
郭渊陡然吐气开声,声如平地惊雷,在空旷的演武场上炸响!
蓄势已久的混元内力如同决堤的浩荡洪流,骤然澎湃涌出,气血随之轰鸣,尽数汇聚于右拳之上,带着一往无前、摧枯拉朽的气势,狠狠砸在面前那根碗口粗、用来练功的坚硬铁木桩上!
“咔嚓——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传来,那根足以承受寻常刀噼斧凿的铁木桩应声而断,上半截带着凄厉的风声远远飞出数丈,才重重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断口处木质纤维扭曲、撕裂、翻卷,呈现出典型的、被刚猛霸道、蛮横无比的混元劲力强行震断的痕迹,任谁看了都会认为这是纯正混元功修炼到高深境界的表现。
他缓缓收拳而立,胸膛微微起伏,气息略见粗重,额头上汗水更加密集。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体内那缕锐气在方才内力极致奔涌、气血沸腾之时,似乎也被这股狂暴的力量所引动,如同被惊醒的毒蛇,微微昂首,活跃了一丝,散发出一缕几乎难以察觉的锋锐气息。
但立刻,便被他以更强韧如钢铁的意志力,强行调动起更为磅礴的混元内力,如同层层叠叠的厚重棉絮,将其死死地压制、约束在丹田深处,未曾泄露分毫异常气机,外表看去,依旧是那纯正无比的混元功路数。
“不够!光是隐藏,还远远不够!
必须成为它的主人,而非被它奴役,或是整日提心吊胆地防备!”
他凝视着自己那骨节分明、蕴含着恐怖力量的拳头,在心中对自己发出低沉的咆哮,眼神锐利如鹰。
必须彻底地掌控它,理解它,剖析它的一切奥秘,让它如同自己的手臂一般,心意相通,如臂指使,让它真正成为自己力量的一部分,融为自己武道之基的一块坚石。
而不是一个潜伏在体内、不知何时会失控反噬、将自己乃至家族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隐患。
于是,在无人注意的万籁俱寂的深夜,或是武馆后山那片被瀑布轰鸣声笼罩、绝对僻静的深潭边缘,郭渊开始了属于自己的、凶险万分、如同在刀尖上跳舞的摸索。
他尝试着在修炼混元功、内力周天运转最为顺畅平和之时,分出一丝心神,小心翼翼地、如同初次触摸初生幼兽般。
带着无比的谨慎与耐心,去接触、去感知、去尝试引导那缕桀骜不驯、充满了毁灭气息的锐气。
这个过程凶险无比,堪称九死一生。
那锐气锋锐难当,蕴含着纯粹的破坏意志,稍有不慎,心神引导出现丝毫偏差,或是内力包裹出现一丝缝隙。
便如同在脆弱而精密的经脉网络中引爆了一缕细微却无比狂暴的剑气,足以让他瞬间痛彻心扉,气血逆行,甚至直接伤及经脉根本,造成难以挽回的损伤。
但他性子天生坚韧不拔,骨子里流淌着不服输的血液,更兼多年打熬筋骨,对自身气血运行、肌肉掌控达到了极高的境界,凭借着过人的意志力、钢铁般的神经和对自身入微的精准操控。
他一次次在失败的边缘徘徊,在剧痛中冷汗淋漓,又一次次顽强地擦去嘴角可能溢出的血丝,重新凝聚心神,小心翼翼地开始。
渐渐地,水滴石穿,他凭借着一股狠劲和对武道的卓绝悟性,终于摸索出一些模糊的门道。
他发现,当混元内力并非以刚猛冲击的方式运行,而是以一种特定的、更为绵密浑厚、如大地般承载万物的节奏缓缓运转。
尤其是在丹田和几条主要经脉中形成一种类似于“温养”、“包裹”、“安抚”的特殊力场时,那缕锐气会变得相对温顺、安定一些,不再那么躁动不安。
他无法像驱使如臂指使的内力那样直接驱动它,却可以凭借对混元内力精妙入微的控制,如同经验丰富的水利工匠开凿河道、修建堤坝,引导汹涌的洪水一般。
间接地影响、约束这缕锐气在体内的流向和活动范围,避免其肆意冲撞。
他将这种初步的、尚显粗糙稚嫩的“引导”之法,悄然融入日常的每一次修炼、每一次呼吸吐纳之中。
出拳时,他刻意将一丝被混元内力重重包裹、如同给利刃套上厚重刀鞘的锐气,隐晦地引导至拳锋即将接触目标的那个刹那,但绝不令其锋芒透体而出,惊世骇俗。
只是借助其无坚不摧的意蕴与内在的凝聚特性,在内部极大地增强拳力的凝聚性与穿透性,使得混元拳法的威力在不知不觉中提升了一个档次;
施展身法移动时,他尝试将那缕锐气极其细微地、如同撒盐入水般散入双腿主要经脉,虽不能让他立刻身轻如燕、踏雪无痕。
如同传说中的轻功绝顶,却也让他的步法在原本沉稳厚重、落地生根的基础上,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能瞬间切开空气阻力般的凌厉与出乎意料的敏捷。
在外人看来,郭家少主郭渊,依旧是那个天赋出众、练功刻苦勤奋、根基扎实、前途无量的年轻武者。
混元功日益精深,气息越发浑厚绵长,拳法刚猛霸道,劲力雄浑澎湃,一举一动皆符合郭家武学的正宗气象,并无任何出奇、诡异或不符合常理之处。
谁也想不到,在他那纯正无比的江湖武学表象之下,正悄然孕育、磨砺着一道何等惊世骇俗、足以斩断凡俗一切枷锁的绝世锋芒!
这锋芒一旦出鞘,必将石破天惊!
郭擎天将儿子这一切的努力、变化与那份深藏的隐忍都默默看在眼里,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他既是欣慰于儿子的坚韧不拔与远超年龄的成熟稳重,又是忧虑于那未知的、来自玉佩的剑气所带来的福祸难料,生怕这强大的力量最终会反噬其主,或是引来无法想象的灾厄。
他时常独自一人,负手立于演武场边缘的阴影里,借着廊柱或树荫的遮掩,沉默地注视着郭渊在烈日下挥汗如雨,一遍遍打磨着拳脚。
那复杂难明的眼神深处,有骄傲,有关切,有回忆,有沉重,最终都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饱含了太多未尽之语、太多沉重往事的叹息,消散在风中。
“渊儿,”
这一日,在郭渊结束午后近乎自虐般的苦修,正用汗巾擦拭着古铜色肌肤上如同小溪般流淌的汗水时,郭擎天缓步走近,脚步沉稳,声音低沉而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如同山雨欲来。
“你需牢记,我郭家武馆能在这藏龙卧虎、风波不断的安阳城立足数十年,历经风雨而岿然不动,靠的便是这《混元功》的正大堂皇,根基稳固!
是靠着一代代人稳扎稳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点一滴淬炼出的雄厚根基与不屈武德!
外力虽强,或能逞一时之快,令人心悸,然终是旁枝末节,无源之水。切莫因小失大,本末倒置,为了追求速成而动摇、荒废了我郭家安身立命的武道根本!
那便真是舍本逐末,悔之晚矣!”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打在郭渊的心头。
郭渊心中凛然,立刻明白了父亲话语中深藏的告诫、提醒与那无法言说的深沉担忧。
他停下动作,转过身,面向郭擎天,无视身上仍在蒸腾的热气,郑重无比地躬身行了一礼,声音清晰而坚定:
“父亲的教诲,孩儿字字句句谨记于心,绝不敢忘!
根基不牢,地动山摇。再强再奇的外力,若不能被自身彻底理解、掌控,化为己用,与自身武道融会贯通。
终究是无根浮萍,镜花水月,不仅于长远无益,甚至可能在某一天失控,反噬其身,酿成大祸。孩儿深知其中利害,定当时刻警醒,以稳固根基为重,绝不会贪图一时之快而误入歧途。”
郭擎天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要穿透他的血肉皮囊,直接看到他丹田深处那缕静静蛰伏、却又散发着危险气息的锐气,仿佛要看透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最终,他只是点了点头,脸上复杂的情绪归于平静,伸出宽厚粗糙的手掌,重重地拍了拍郭渊结实的、汗湿的肩膀,传递过来一股温暖而坚实的力量,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离去,背影在烈日下拉得很长。
郭渊直起身,望着父亲离去的方向,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抚摸着怀中那枚贴身佩戴、此刻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显温热、甚至能感受到其中微弱搏动的玉佩。
目光却愈发坚定锐利,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宝剑,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芒。
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武馆厚重的高墙,越过了安阳城的繁华与喧嚣,投向了那云雾缭绕、霞光隐现、充满了无限可能与未知危险的遥远天际,那是传说中仙神栖居、修士往来之地。
他知道,自己选择的这条“以武藏剑”、于凡俗红尘中默默磨砺超凡锋芒的道路,注定充满了未知的艰难、险阻与孤独的挑战,前路漫漫,吉凶未卜。
但他心志早已如百炼精钢,无所畏惧,既然命运将这机缘与责任交到他手中,他便唯有握紧,前行。
潜龙在渊,藏起的不仅是形迹,更是那足以惊世、尚未完全驯服的爪牙与锋芒。
他在等待,耐心地等待,等待自身足够强大,意志足够坚韧,对力量的掌控足够精微,能将这仙家剑意与凡间武道彻底融为一炉,去芜存菁,铸就属于他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前所未有的道路。
届时,龙吟惊天,声震四海;剑啸九霄,光寒十九州!
必将震动这整个江湖,乃至那更广阔、更神秘的天地!
一个全新的传说,或许将由他亲手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