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玉芬用力点头,拧开壶盖的手有些抖。
她学着叶蓁蓁之前给老爷子喂水的样子,小心地倾过身,用一只手稳稳托住老爷子后颈,让他头部微微仰起。
另一只手则将壶口轻轻凑近那微微开合的唇缝。
清澈的灵泉水,被杜玉芬小心地、一滴滴倾入老人干涸的口中。
与此同时,叶蓁蓁搭在爷爷“廉泉”穴附近的手指,配合着极其轻柔地按压,辅助那几乎消失的吞咽反射。
大部分泉水依旧顺着嘴角流下,被杜衡用纱布迅速拭去。
但仍有少许,顺着咽喉滑下。
就在那少许灵泉滑入的瞬间,杜老爷子那微弱的气息,似乎顺畅了些。
他干裂的嘴唇再次嚅动,这一次,几个破碎却异常清晰、带着气音的字眼,终于断断续续地飘了出来。
“衡……衡子……”那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重重砸在杜衡的心上。
他连忙把耳朵凑得更近,哽咽着应道:“哎!我在呢爷爷!我在!”
杜衡紧紧攥着那只冰凉的手,生怕一松,爷爷就再也回不来了。
老爷子的目光在他脸上慢慢逡巡,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刻进骨子里,过了好半晌,才又挤出几个字:“……好好……活……”
就这三个字,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他的眼皮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耷拉,那点好不容易亮起的光亮,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爷爷,对不起……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杜衡泣不成声,只能用力点头,将额头抵在爷爷的手上,肩膀剧烈地抖动。
叶蓁蓁的心狠狠一揪,指尖的针微微发颤,却不敢有半分松懈,竭力想让这短暂的清醒多停留片刻。
可生命的流逝,终究是人力难违。
老爷子的目光渐渐涣散,又缓缓移向跪在杜衡身边、脸色苍白如纸、眼中蓄满泪水却死死咬着下唇的叶蓁蓁。
那眼神变得更加复杂,充满了怜惜、感激,和最深沉的托付。
他再次嚅动嘴唇,声音更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
“……蓁……蓁……好……孩子……难为……你了。
衡子……杜家……交……给你们……”
叶蓁蓁的泪水瞬间决堤,她拼命点头,喉咙哽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从颤抖的唇间挤出几个气音:
“爷爷……您放心……”
老人的目光,又极其缓慢地、一一扫过床前悲恸的杜玉芬、杜玉娥,还有红着眼眶、满脸悲戚的叶父叶母。
他的目光在每张脸上都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有不舍,有告别。
最后,那目光逐渐变得深远而平静。
很快,那一直强撑着的、布满皱纹的眼皮,开始慢慢向下闭合。
那眼中的光亮,如同燃尽的烛芯,迅速地黯淡、熄灭,最终归于一片永恒的沉寂。
握住杜衡的那只手,最后一丝微弱的力道彻底消散,变得完全绵软、冰冷。
“爷……爷爷!”杜衡慌了,拼了命地喊,
“您别睡!您再看看我!爷爷——!”
回应他的,只有监护仪上那条彻底拉平的直线,和一声刺耳的长鸣,那声音尖锐又冰冷。
“爷——!”
“老爷子!”
几声悲恸的呼喊同时爆发。
叶蓁蓁的手猛地一颤,几枚毫针“叮”的一声掉在地上。
她看着老爷子彻底阖上的眼睛,看着那只垂落下去的手,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席卷而来,让她几乎站不住脚。
赵军医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杜衡的肩膀,声音低沉:“节哀。”
杜衡却像是没听见,依旧死死攥着爷爷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爷爷”,
哭声压抑又绝望,像一头被掏空了心脏的幼兽,听得人鼻头发酸。
杜老爷子的后事,办得简单而庄重。
没有惊动太多人,只有至亲好友送了他最后一程。
老爷子一生磊落,临终前见到了最想见的人,交代了该交代的话,算是难得的圆满。
坟头的土是新翻的,带着初秋的凉气。
杜衡在爷爷坟前重重磕了三个头,额上沾了泥土,久久没有起身。
叶蓁蓁陪在他身边,风扬起她鬓边的碎发。她没有说话,只是同他一起望着那座新坟。
她知道,有些伤痛需要时间,而她的责任,就是陪着他,一起度过这段最难熬的时光。
部队的电报终究是来了,纸张上的字句简洁而紧迫。
杜衡身为团长,训练新兵的重任在肩。
爷爷的后事尘埃落定,他必须回去了。
动身前,叶蓁蓁专程去了趟公社卫生院。
胡医生的诊室依旧弥漫着熟悉的消毒水味混合草药气息。
见到叶蓁蓁,他放下手中的病历,摘下老花镜,目光温和中带着了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要随军去了?”
“嗯,老师,这些日子,多谢您的照拂和指点。”叶蓁蓁将手里提着的篮子轻轻放在桌边。
篮子里垫着干净的稻草,里面是三十个红皮鸡蛋,码得整整齐齐,另一个布袋子里困着一只大公鸡,正不安地挣扎着。
“老师,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给您和师母补补身体。
还有……”她指了指门外,“外面有两筐青菜,是自家种的,新鲜,给大家添个菜。”
胡医生看着这些东西,又看向叶蓁蓁清亮坦然的眼眸,心中感慨翻涌。
他没再推辞叶蓁蓁的心意,只是沉默了片刻,转身走到那个旧书架旁,
从最上层取下一个用深蓝色土布,仔细包好的方方正正的包裹。
他将包裹放在桌上,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两本装帧朴素的书籍,纸张已泛黄,但保存得极为妥帖。
封面上的书名是端正的印刷体——《金匮针经释意》、《针灸临证精要》,下方清晰地印着胡之润三个字。
这是他在盛年时期,集毕生所学与早期临床体悟凝聚而成的心血之作,
出版后便成为许多针灸学者案头重要的参考,奠定了他在此领域内公认的权威地位。
“拿着。”
胡医生将书轻轻推到叶蓁蓁面前,声音有些沙哑,手指拂过封面上自己的名字,仿佛掠过一段漫长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