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天际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黑夜正在缓慢退潮。
“团长,照这个速度,天亮前后应该能到省城。”
王铁柱沙哑着嗓子说道,一夜未眠加上精神高度紧张,让他脸上布满疲色,但眼神依然专注。
杜衡“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他的疲惫更深,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混合着焦虑的倦怠,但精神却如同拉满的弓弦,没有丝毫松懈。
省城只是中转站,后面还有更麻烦的火车或汽车接力。
他掏出那张已被体温焐得发软的电报,又一次展开。
昏黄的车内灯光下,那个“蓁”字依旧刺痛他的眼睛。
他现在只希望,这封电报发出的时间,和他此刻争分夺秒赶回去的时间之间,那残酷的赛跑,他还没有输掉太多。
与此同时,县医院观察室里,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叶蓁蓁依旧保持着那个近乎凝固的姿势,守在爷爷床边。
她施下的银针还没有取下,指尖偶尔极其轻微地拂过针尾,感受着那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的“气感”。
灵泉水配合针法,如同在最深的寒夜里护住了一簇微弱的火种,让它不至于立刻熄灭,
但火苗本身,已然黯淡飘摇到了极致。
杜老爷子的呼吸浅促得几乎看不见胸廓的起伏,全靠氧气面罩下那一丝白雾证明着生命的存在。
监护仪上的数字和波形,低得让人心惊肉跳,每一次微弱的波动,都牵动着室内所有人的神经。
杜玉芬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靠着墙壁坐在地上,手里无意识地绞着一块手帕,目光呆滞地望着病床。
孙医生中间进来查看过几次,每次都只是沉默地摇摇头,嘱咐护士记录好数据。
他看向叶蓁蓁的眼神里,充满了钦佩。
这个叶医生竟然真的用那些匪夷所思的方法,将老人从彻底衰竭的边缘,又硬生生拖住了一段时间。
但这拖住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从死神指缝里偷来的,代价巨大,且随时可能终止。
叶蓁蓁的嘴唇干裂起皮,她却浑然不觉。
她的全部感知都集中在爷爷身上,集中在指尖与银针、与爷爷那微弱脉息的连接上。
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杜衡可能的位置。
如果顺利搭上车,如果一路没有耽搁,如果到了省城能立刻转乘最快的交通工具……
最快也要明天傍晚,甚至入夜才能赶到。
可爷爷……还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她看着杜老爷子灰败中透出蜡黄、仿佛正在一点点失去最后生气的脸,一股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握紧了爷爷冰凉的手,那手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
“爷爷,您再等等……再坚持一下……
杜衡他……就快到了……
他一定有话想跟您说,您也一定想再看看他,对不对?”
她伏在爷爷耳边,用气声一遍遍地、徒劳地重复着。
窗外的天色,渐渐由沉黑转为一种压抑的深蓝,预示着黎明即将到来。
但这黎明,对于观察室里的几个人来说,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只有漫长等待后更加清晰的绝望。
住院的第三天。
叶蓁蓁抬手,极其小心地调整了一下爷爷颈侧的一根毫针。
时间,在冰冷的仪器滴答声和压抑的呼吸声中,一分一秒地爬行。
正午的阳光透过观察室那扇不算干净的玻璃窗,勉强挤进来几缕,落在水泥地上,形成几块苍白的光斑。
走廊里隐约传来护士的交谈声、推车的轱辘响。
观察室的门被极轻地敲了两下,没等里面回应,便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
叶父叶母侧着身子挤了进来,两人脸上都带着赶路的风尘和掩不住的急色。
守在床尾,靠着墙打盹的杜玉芬被声音惊醒。
看到他们进来,忙站起身,冲他们打着招呼:“叶叔?婶子?你们来了!”
叶父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蓬乱,一张黝黑的方脸上满是担忧。
叶母裹着一条深蓝色的头巾,手里攥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布包。
她的视线落在了病床边,那个挺直却有些单薄的背影上。
那是她的闺女。
叶蓁蓁坐在矮凳上,背对着门,仿佛与病床上的人融为了一体。
她的一只手轻轻搭在杜老爷子露在被子外、布满针孔和青筋的手腕上,另一只手似乎虚按着什么。
听到动静,她才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那张清丽的脸此刻苍白得吓人,眼窝深陷,下眼睑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起皮。
只有一双眼睛,因为过度疲惫和专注而布满了红血丝,却依然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清醒。
“蓁蓁!”
叶母心头猛地一抽,失声叫了出来,几步抢到女儿身边,想伸手碰她又不敢,手在半空颤抖着,
“你……你这孩子……”
叶蓁蓁看清来人,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像是长期绷紧的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她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沙哑干涩:“爸,妈,你们怎么来了?”
叶建国也走到床边,先对同样满脸悲戚的杜玉芬点了点头,哑声道:
“他大姐,辛苦了。”
然后才弯下腰,看向病床上的杜老爷子。
老人双目紧闭,脸上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蜡黄,鼻翼间扣着氧气面罩,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只有监护仪上跳动的绿色线条和数字,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离去。
那些连接在老人身上的管线和电极,还有头上、身上几处若隐若现的银色毫针,让叶父这个朴实的庄稼汉心头沉甸甸的,像是压了块巨石。
“你大姐夫昨天晚上才来报信说,老爷子在医院……”
叶父声音低沉,说完,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摇头道:
“这才几天工夫……怎么就成了这样……”
叶母的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她看着亲家公那毫无生气的模样,再看看女儿熬得不成人形的侧脸,心里又酸又疼。
“我的闺女哦……这都两三天的事了。
你怎么就一个人扛着……也不早点给我和你爸捎个信儿……”
她泣不成声,想去握女儿的手,却发现女儿搭在老爷子腕上的那只手,冰凉得不成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