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背上行囊,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赶到运输连停车场时,刚好三点一刻。
一辆军绿色的解放卡车已经发动,引擎发出低沉有力的轰鸣。
车头对着营区大门的方向,车厢用厚重的绿色篷布盖得严严实实。
一个穿着油渍工装、脸庞黝黑的中年汉子正在检查轮胎,看到杜衡跑来,立刻直起身,举手敬礼:
“杜团长!我是运输连的王铁柱,负责这趟车!陈政委都交代了,您快上车吧!”
他说话嗓门洪亮,带着老兵特有的爽利。
“王班长,辛苦你了。”杜衡回礼,将行李递过去。
“不辛苦!您的事儿要紧!”
王铁柱接过包,利落地爬到车后,将行李塞进篷布下固定好,又跳下来,拉开副驾驶的车门,
“团长,您坐这儿!路不远,就是有些地段不好走,您担待些。”
杜衡点点头,动作敏捷地攀上高大的驾驶室。
里面弥漫着机油、尘土和烟草混合的气味。
座椅的皮革已经磨损,露出下面暗黄的海绵。
王铁柱也迅速坐上驾驶座,关好车门。
“团长,坐稳了,咱们这就出发!”
王铁柱吆喝一声,挂挡,松离合,卡车发出一阵低吼,缓缓驶出营区大门,将熟悉的营房、哨所、训练场一一抛在身后。
杜衡没有回头,他透过副驾驶布满灰尘的玻璃窗,望着外面飞速倒退的田野和远处起伏的山峦,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
王铁柱显然是个话不多的实在人,专注地握着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坑洼不平的路面。
只在遇到特别大的颠簸时,才会简短地提醒一句“团长,抓稳咯”。
车厢里一时间只剩下引擎持续的轰鸣,和车身各部件在颠簸中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响。
但这份嘈杂,反而让杜衡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微松动了一丝——至少,他在路上了,在向着她和爷爷靠近。
不知过了多久,当卡车驶上相对平坦的沙石公路时,王铁柱才稍微放松了一些,从口袋里摸出半包“经济”烟,侧头示意了一下:
“团长,来一根?提提神。”
杜衡摇摇头:“谢谢,不用。”
王铁柱自己也没点,把烟又塞了回去,看着前方笔直延伸、仿佛没有尽头的公路,叹了口气:
“这路啊,看着平,其实暗坑不少。团长,您家里……?”
“嗯,我爷爷病重,是老毛病了。”
杜衡的声音有些干涩,“肺上的问题,很多年了。”
他不想多说,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重复确认那个残酷的事实。
王铁柱听出他语气里的沉重,便也不再追问,只是用力握了握方向盘:
“您别太忧心,老爷子肯定能挺过去。
咱们这车别看老,劲头足,我保证用最快最稳当的速度,把您送到省城!”
杜衡仿佛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微微颔首,声音有些沙哑:
“嗯,辛苦你了,王班长,但安全第一。”
话虽如此,他的手指却无意识地反复蜷起又松开,泄露了内心的焦灼。
他再次拿出那张已被捏得有些发皱的电报,就着窗外流动的光线,反复看着那几个字。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钝刀,在他心上来回切割。
蓁蓁现在在做什么?爷爷到底怎么样了?
是突然发作,还是熬了许久终于撑不住了?医院有没有为难她?钱够不够用?
无数个问题在他脑海里翻腾,却没有一个能有答案。
这种未知和无力感,比面对任何艰巨任务都更让他感到窒息。
卡车在初秋的公路上疾驰,卷起长长的烟尘。
路旁的树木和田地飞快地向后退去,天色在车轮的转动中渐渐染上黄昏的暖橘,又慢慢沉入青灰的暮色。
杜衡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只有那双紧盯着前方的眼睛,在偶尔掠过的车灯映照下,闪烁着坚定而急切的光芒。
他知道,这将是一场与时间的残酷赛跑。而他,绝不能输。
王铁柱全神贯注,粗壮的手臂稳稳把着方向盘,躲避着路上那些或明或暗的坑洼。
大约晚上七点多,天色已完全黑透,卡车驶入一段两山夹峙的公路。
这里地势较低,前几日的秋雨让山坡土壤饱含水分,路边排水沟里还能看到浑浊的泥浆。
道路变得狭窄,一侧是黑黢黢的山体,另一侧是模糊的深谷轮廓。
突然,王铁柱猛地踩了一脚刹车,同时急打方向盘。
卡车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车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歪斜着停在路中间。
杜衡的身体因惯性前冲,被他用手撑住前面板才稳住。
“妈的!”王铁柱低骂一声,探身向前张望,“前面好像塌了一块!”
杜衡立刻顺着车灯望去。
只见前方约三十米处,靠山体的一侧,一堆湿滑的泥土、碎石和断折的灌木凌乱地堆在路面上,几乎占据了半幅车道。
塌方量不算特别巨大,但足以让卡车无法安全通过。
几块稍大的石头横在路心,在车灯照射下泛着冰冷的光。
“我下去看看!”王铁柱说着就要推门。
“一起。”杜衡动作更快,已经拉开车门跳了下去。
秋夜的山风立刻裹着湿寒之气扑面而来,他打了个激灵,头脑却更加清醒。
时间,又是时间!这意外简直是在他焦灼的心火上再浇一瓢油。
两人快步走到塌方处,情况比远看要麻烦些。
塌下来的不只是浮土,还夹杂着不少碗口大的石块和纠缠的植物根茎,湿漉漉、滑腻腻的。
单纯靠人力清理,在缺乏工具的情况下,不知要耗费多久。
王铁柱蹲下看了看,又用手推了推一块石头,脸色难看:
“团长,这……靠咱俩用手扒拉,到天亮也弄不完啊。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杜衡没有立刻回答。
他眯起眼,借着卡车大灯和手电筒的光,仔细勘察着塌方体与剩余路面、以及山体之间的空间。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测量仪,快速扫过每一处细节。
军人的本能和常年训练出的战场环境判断力,在此刻急速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