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医生接过方子,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走到窗边光线更好的地方,微微眯起眼,一行行仔细地看。
纸张上的药味、剂量、炮制要求乃至简单的方解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他对中医涉猎不算深,但基本的药理和配伍禁忌是懂的。
越看,他眉头皱得越紧,不是因为这方子有问题,而是因为它太……“对症”了。
这方子不是那种清肺平喘的简单思维,而是一个有着完整治疗思路、攻补兼施、标本兼顾的成熟方剂。
孙医生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叶蓁蓁。
这个年轻的女医生,在自己亲人经历了一夜惊心动魄的抢救后,非但没有崩溃,反而在极短的时间内拿出了如此周密专业的方案。
这需要的不仅是冷静的头脑,更是深厚的医学底蕴。
“叶医生,”
孙医生的语气比刚才更加郑重,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
“这方子……考虑得非常周全。
针对老爷子现在‘标实本虚’的复杂病机,攻补的尺度和用药的层次都把握得很精准。”
他顿了顿,手指在方子上点了点,“特别是用生脉散固本的这个思路,很关键。
单纯强心利尿治标,他的身体恐怕承受不住反复的冲击。”
叶蓁蓁迎着他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因为夸奖而自得,只是认真地说:
“孙医生,您是主治,您看方子整体方向是否可行?
有没有需要调整或者与当前西药冲突的地方?”
她的态度谦逊而专业,将最终的决定权和修改权交给了孙医生。
孙医生心里那点,因为对方过于出色而产生的微妙情绪,也随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被信任和共同承担的责任感。
“方向我认为完全可行,甚至可能是目前最好的辅助思路。”
孙医生肯定道,随即又蹙起眉,“只是,院内使用外来药方,程序上非常严格。
需要科室主任甚至院领导批准,而且责任重大……”
“我明白。”叶蓁蓁接口,眼神清澈而坚定,
“所有的责任,我来承担。
而且,药材我会按规定使用医院药房的药,熬制过程完全透明。
服用后的一切反应我会详细记录,随时向您汇报。
只希望您能帮忙,给我争取一个尝试的机会。”
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决心和担当,孙医生终于不再犹豫。
他将方子仔细折好,收进白大褂的口袋:
“好。这方子我先收着,马上去写病程记录,把中西医结合治疗的思路和申请一并写进去,然后直接去找赵主任汇报。
他是中医专家,也是院里管业务的领导,有他支持,希望会大很多。”
这赵主任正是赵军医。
“谢谢孙医生!”叶蓁蓁真心实意地道谢。
她知道,孙医生愿意拿着这个方子去向上级据理力争,已经是冒了不小的风险,给予了最大的信任和支持。
“那你先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老爷子这边我先让护士重点盯着。”
孙医生叮嘱了一句,便拿着病历夹和那张重要的方子,匆匆离开了观察室。
几乎就在门关上的下一秒,杜玉芬端着两个热气腾腾的搪瓷缸子,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
“蓁蓁,快,吃点东西。”
她将其中一个缸子递过来,脸上是熬夜后的憔悴,
“食堂刚开门,我让大毛二毛去排队打了点玉米糊糊,还热着呢,你也赶紧垫垫。”
她把另一个缸子放在床头小柜上,下意识地朝爷爷看了一眼,
“这碗是给爷爷的……”
“大姐,爷爷那份你吃吧。”叶蓁蓁接过缸子,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蔓延。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浑身肌肉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样,又酸又痛,太阳穴也一跳一跳地胀。
“他现在还昏迷着,喂不进去东西,全靠输液。
你快坐下歇歇,自己也喝点。”
杜玉芬“哦”了一声,顺从地在旁边的空床沿坐下,捧着缸子小口啜饮着滚烫的糊糊,目光却忍不住一直往病床上瞟。
“孙医生刚才……是同意用中药了?”她刚才在门外隐约听到几句。
“嗯,孙医生很支持,已经去想办法申请了。”
叶蓁蓁简短地回答,也喝了几口糊糊,温热的流食下肚,总算驱散了些许寒意和虚脱感。
“大姐夫呢?回来了吗?”
“还没,估摸着路远,又是夜里……”
杜玉芬话没说完,眉头又蹙起来,担忧地望向门外,“估计他们是在想办法凑钱……”
“大姐,钱的事不用担心。”叶蓁蓁声音平静,打断她的焦虑,
“孙医生早上来看过,说只要爷能平稳度过今天上午,感染能稍微控制住一点,后续的治疗方案才好定。”
她没说出口的是,如果控制不住,或者再出现心衰急性发作,那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杜玉芬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坐在旁边的空床沿上,守着。
观察室里又安静下来,只有氧气汩汩的声音。
叶蓁蓁默默喝着糊糊,目光重新落回杜老爷子身上。
晨曦透过窗户,在老人灰败的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那微弱的呼吸在氧气面罩下形成规律的白雾。
约莫上午八九点钟,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压抑的哭声和赵大强粗重的嗓音。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先进来的是二姐杜玉娥。
她裹着条旧头巾,脸被风吹得通红,眼睛也有些红肿,显然是路上就没停过眼泪。
她看到病床上躺着的杜老爷子,
眼泪唰地又下来了,扑到床边就压着嗓子哭:
“爷啊!我的爷啊……你咋就……咋就成这样了……”
她男人苏国胜跟在她身后,搓着手站在床边,一脸愁苦。
紧跟着,是三姐杜玉娟也抱着个两岁的儿子走了进来。
她看了眼带着氧气罩的杜老爷子,将孩子放在床边,就捂着嘴呜呜地哭起来。
三姐夫刘福贵牵着自家闺女走了进来,紧接着是二姐家的双胞胎儿子还有大毛二毛。
他们都走进来,围在杜老爷子的病床边。
小小的观察室瞬间被悲伤、恐慌填得满满当当,空气都仿佛凝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