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杜老爷子面色稍缓,叶蓁蓁悬着的心落下一半,却不敢完全放松。
她接过空碗,顺势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
“爷爷,”她声音放得又轻又稳,像寻常唠家常,
“您这咳嗽,是不是每年天气转凉就容易犯?
除了咳、胸闷,夜里躺下会不会觉得更憋气些?
早上起来,痰是什么颜色的?”
杜老爷子有点意外地看了看她,没想到孙媳妇问得这么仔细。
他想了一会儿,才慢慢说:“是啊,老毛病了,一到秋冬天就厉害些。
夜里……是有点,枕头垫高点才顺当。
痰嘛,有时候是白的,黏糊糊的,有时候带点灰扑扑的颜色,咳得太狠了,偶尔还能见到点发暗的。”
灰痰?还发暗?
叶蓁蓁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这绝不是普通风寒咳嗽会有的痰象。
她立刻追问,声音不自觉地紧了些:“爷爷,您这咳痰带灰、带暗的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杜老爷子被她问得怔了怔,眯着眼想了半晌,才不太确定地说:
“得有……三十来年了吧?
好像就是我早年在矿下干活那阵子落下的根儿。”
三十年前?矿下?
叶蓁蓁心里那点不好的预感,瞬间变得清晰而沉重。
白色的黏痰或许还常见,但这种持续数十年的灰痰,甚至咳出暗色物质,结合矿下粉尘环境的工作史……
这指向的,很可能不是简单的“老慢支”,而是尘肺病,或者伴有陈旧性出血、瘀滞的严重肺部损害。
“您当年在矿下,具体是干啥活?干了有多久?”她忍不住又追问。
“下井,推煤车。”杜老爷子眼神有点飘远,
“干了差不多三年吧,后来腰给砸了一下,就回家不干了。
那洞子里头,煤灰呛得人睁不开眼,每天上来,鼻孔里都是黑的。”
叶蓁蓁的心直往下沉。
煤井那种环境,粉尘那么大,三十年前煤矿,都是穷人拿命换钱的地方,防护措施更是简陋到近乎没有。
三年时间,肺不知道吸进去了多少脏东西。
这病就算搁在她上辈子那会儿,治起来都棘手,更别说医疗条件有限的现在了。
但她脸上没显露出来,只是点点头,语气还是温温和和的:
“爷爷,我看您这病根,八成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肺里头有些陈年的灰啊浊气没排干净,堵在那儿了,所以天气一变,或者人一累,就容易勾起来。
光喝止咳药水,管得了嗓子一时,管不了肺里的根本。
咱们得慢慢调养,把肺气养足了,再想办法把里头那些脏东西慢慢化开、排出来。”
杜老爷子听着,觉得是这么个理:
“嗯,你说得对。都听你的。就是……别太折腾,也别花太多钱。”
“不折腾,咱们慢慢来。”
叶蓁蓁站起来,心里已经琢磨开了,
“我先去把药罐子洗了。爷爷,这几天您尽量在屋里待着,别出去吹风。
等我明天下班回来,再好好给您瞧瞧,咱们定个长久有效的调理法子。”
她端着碗往厨房走,看着挺镇定,手指尖却有点发凉。
空间里的泉水和草药,顶多是帮着补补身子、压压咳嗽,对付这种经年累月攒下的老病根,怕是作用不大。
一大堆杂七杂八的念头,在叶蓁蓁脑子里翻来覆去。
杜老爷子靠在椅背上,望着孙媳妇在厨房忙活的背影,又轻轻咳了两下,但确实觉得喉咙里爽利了些。
他不懂那些医理药性,可孙媳妇这份实实在在的关心,他感觉得到。
人老了,求的不就是这个吗?
只不过,蓁蓁刚才问的那些话,还有她眼神里一闪而过的那点凝重,让他隐隐觉得,自己这“老毛病”,恐怕不像她嘴上说的那么轻松。
叶蓁蓁把药罐子刷干净,厨房归置利索了,这才回到自己屋里。
那封信还在桌上放着呢。
她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借着油灯昏黄的光线,小心地撕开了信封口。
杜衡的字儿还是那么苍劲有力,话不多,但句句实在。
他说队里一切都好,带新兵是累点儿,可他也还扛得住,让她和爷爷别惦记。
信尾巴上,他特意多写了两句:“蓁蓁,我想你了!你在家帮我照顾着爷爷,还得忙卫生院的事,受累了。
我已经向组织申请了家属院,等批下来,我就回去接你。”
就这么几句话,叶蓁蓁捏着信纸看了好几遍。
手指头摸着纸上他名字的那块地方,心里头因为爷爷的病压着的那点沉,好像被这千里之外的惦记给烘得暖了些。
她站起来,从抽屉里找出信纸和钢笔,重新坐回桌前。
笔尖在纸上方停了那么一小会儿,才落下去写。
“杜衡,信收到了,放心。”
她先报了平安,把家里的事儿简单说了说:二嫂生了龙凤胎,大小都平安,爸妈可高兴了。
爷爷身子骨还行,就是天凉犯了老咳嗽,她正给调理着。
写到这儿,她笔停住了。
爷爷这病,到底该跟杜衡说多少?
说重了吧,怕他在队伍里干着急,影响他的工作。
不说吧,又怕万一有个什么……她琢磨了一会儿,选了个折中的说法。
“爷爷年轻那会儿在矿下干过活,肺里可能积了些陈疾。
这病急不得,得慢慢养,我会仔细照看着,你别太挂心。
胡医生临床经验丰富,我明天再去问问他。”
那些诊脉时摸出来的不好的苗头,还有她心里沉甸甸的预感,她一个字都没提。
接着,她笔头一转,写起了自己的事:“我在卫生院这边一切都好。
就是前几天二嫂生孩子时差点出事,我用针灸帮着止了血,总算没出岔子。
赵军医人实在,我把胡老传的那套止血针法教给他了,兴许以后能帮上更多人。”
写这些的时候,她好像又看见了手术室里忙乱的那一幕,还有赵军医学会针法后,那郑重又感激的样子。
这些事,她愿意说给他听。
信快写完的时候,她想了想,又添上几句最平常的嘱咐:
“你们那儿天冷也了吧?早晚多穿件衣裳。
训练要紧,可你也得注意自己的身体。家里有我呢,别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