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年,你晕倒了一次,说是营养没跟上。我信了,每隔一月就给你买一盒麦乳精,整整持续了一个学期。
按市价五块钱一盒,这又是多少,你心里有数。”
“你大学毕业那年,说要去拜访老师好安置工作,一次性从我这里拿走了二十块!”
“回村后,你不是说要打点工作,就是同学交际,或者说工资太低不够生活。
陆陆续续,又从我这里拿走了不下三十块钱,还有零零散散的布票、工业券。”
叶蓁蓁每说一条,赵文博的脸色就白一分,他额头上渗出了冷汗,想打断,却被她冰冷的目光慑住,开不了口。
周围隐约传来议论声,那些他试图模糊的过往,被如此清晰地摊开在阳光下。
赵文博面如死灰,气得身体微微发抖。
他没想到叶蓁蓁竟然记得这么清楚!他一直以来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的付出,从未想过有被清算的一天。
“具体零散的我就不一一细数了,”
叶蓁蓁最后总结道,“粗粗算下来,这些年,你从我这里借走的钱,至少有一百块往上。
粮票、布票、工业券这些紧俏票证,折合成钱,少说也值二十块。
赵老师,你是文化人,算术好,你说这加起来,是不是差不多一百二十块钱了?”
一百二十块!这绝对是一笔巨款!足够一个农村家庭宽裕地生活一年了!
他扫了一眼周围围观的人,都是些熟人,大多数人的孩子还都在他班里念书。
平日里谁见了他不笑着喊“赵老师”,这会儿倒好,全在这儿看他丢人现眼。
他可不能再当着众人的面,做出有损他师德的事来。
赵文博急得嗓子干涩,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句话:
“蓁蓁……这钱……这钱我肯定还……一分都不会少你的。”
话音没落,就听见人群里有人噗嗤笑出了声。
“没想到,这平时人模人样的赵老师,还欠一个姑娘的钱……”
闻言赵文博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这老师的脸面,今天算是彻底栽了。
“好。”叶蓁蓁要的就是这句话,
“既然赵老师承认了,那就写张欠条吧。
写明欠款金额一百二十元,按分期还,每个月还我十块,限期一年内还清吧。
你是体面人,又是老师,我相信你不会赖账的,对吧?”
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赵文博看着周围人指指点点的目光,看着叶蓁蓁那双不再含情脉脉、只剩下冰冷审视的眼睛。
他知道,今天不写这个欠条,他“赵老师”的脸面就要在这里丢尽了,工作都有可能不保。
他艰难地点了点头,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我……我写。”
叶蓁蓁这才微微颔首,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桩再平常不过的交易。
她看着赵文博狼狈地找纸笔,心中竟感到一丝快意。
看着手里的欠条,叶蓁蓁的声音冷了下来,
“以前是我蠢,是我眼瞎。但从昨天我嫁给杜衡的那一天起,那些事就都过去了。
我是杜衡的妻子,以后我的一切,都只会紧着杜家,紧着我的丈夫。
请你,以后不要再跟我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我们之间,除了普通的同村关系,什么都不是。”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疏淡:“赵春燕还在里面等着,赵老师还是快回去照顾她吧。”
说完,她不再看赵文博那青白交加的脸色,也不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转身朝着牛车停靠的方向走去。
赵文博僵在原地,看着她毫不留恋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那个曾经围着他转、任他予取予求的叶蓁蓁,真的彻底消失了。
而他,似乎也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不在意。
一种莫名的、如同丢失了重要东西的空落感,伴随着被戳穿后的羞耻,狠狠攫住了他的心。
叶蓁蓁揣着欠条走出卫生院,抬眼望向不远处的牛车,以及车板上那个清隽孤直的身影。
杜衡依旧维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背脊挺得笔直,仿佛一棵风霜中也不肯弯曲的翠竹。
他的下颌线绷得有些紧,目光沉静地穿越喧嚣,精准地落在她身上。
叶蓁蓁心尖一软,几乎是跑着过去的,脚步轻快。
她跑到牛车边,微微喘着气仰起脸看他,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
“杜衡,我找到工作了!就在卫生院药房,明天就能来上班!”
杜衡明显怔了一下,然后点了下头,喉结滚动,低低“嗯”了一声。
那声音虽轻,叶蓁蓁却也听得清楚。
“太好了,蓁蓁!”赵大强在一旁憨厚地笑起来,搓着手,“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嗯!”叶蓁蓁用力点头,手脚并用地爬上牛车。
这次,她不是坐在他旁边,而是紧挨着杜衡坐下,手臂自然地挽上了他垂落在身侧的手臂。
隔着薄薄的衣料,叶蓁蓁能感受到杜衡身体瞬间的僵硬和传来的温热。
但她并没有理会杜衡的表情,对赵大强说道:
“大姐夫,咱们现在去供销社吧。”
“好嘞!”赵大强响亮地应了一声,扬起鞭子,牛车再次吱呀吱呀地朝着供销社走去。
供销社里依旧人声鼎沸。
他们的出现,尤其是杜衡,还是吸引了一些或明或暗的打量。
杜衡的脊背瞬间重新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唇线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叶蓁蓁察觉到了他的变化。
她先是把钱和票递给赵大强:“大姐夫,你帮我去买些油,粮食和盐,好吗?”
赵大强接过:“行,包在我身上!”
说完,她便和赵大强分头行动。
赵大强挤向卖粮油的柜台,叶蓁蓁则转过身,非常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杜衡垂在身侧、微微攥紧的手。
杜衡浑身一震,愕然低头看她。
叶蓁蓁却仿佛没看见他的惊讶,只是仰着脸,眼神清澈而坚定,小声说:
“别管他们,杜衡,我们买我们的。”
她拉着他的手,没有松开,径直走向卖布料的柜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