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心已定,她将目光收回来,落在爷爷灰败平静的脸上。
定了定神,转身走出病房。
走廊里,杜玉芬正和两个妹妹杜玉娥、杜玉娟低声说着话,三人的眼睛都是红肿的,脸上满是疲惫与担忧。
叶蓁蓁走过去,声音平稳而清晰,瞬间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力:
“大姐,二姐,三姐。”
三人抬起头,看向她。
“爷爷的情况暂时算是稳住了,但还没脱离危险,需要日夜有人守着,身边不能离人。”
叶蓁蓁接着条理分明地安排起来,“医院有规定,病房里不能留太多人,嘈杂了对爷爷和其他病人都不好。
我的想法是,咱们排个班,轮流守着爷爷。”
她目光扫过三位姐姐:“我去医院门口的工农兵招待所定个房间,床铺挤一挤,够大姐、二姐、你们两个轮流去休息。
病房里至少保证有一个人清醒地守着,盯着爷爷的点滴和氧气,一旦有事,立刻叫医生或护士。”
这个安排既保证了爷爷身边不离人,又让熬了一夜、情绪濒临崩溃的姐姐们能有地方喘口气,恢复体力。
杜玉芬首先点头:“蓁蓁说得对,都挤在这儿不是办法,还添乱。就听蓁蓁安排。”
叶蓁蓁又将视线转向一旁沉默站着、满脸愁容的三个姐夫——赵大强、苏国胜、刘福贵,以及几个或大或小的孩子,特别是三姐杜玉娟怀里那个懵懂无知、正啃着手指的两岁儿子小宝。
“三位姐夫,”她的语气客气而坚定,
“你们今天在这儿看看爷爷,心里有个底。
然后……就都先回村里去吧。”
看到苏国胜和刘福贵想说什么,她抬手止住,继续道:
“地里离不开人,家里也得有人照应。
孩子们也不能一直耽误着,该上学的得上学。”
她特意看了一眼小宝,“尤其是三姐家小宝,年纪太小,医院病菌多,环境也压抑,不能久待,对孩子不好。
所以,三姐也带着孩子先回去吧。”
这话说到了杜玉娟心坎里,她抱着儿子的手臂紧了紧,感激地看了叶蓁蓁一眼。
赵大强闷声道:“成,我等会儿就回去,把家里的几只鸡安顿一下,过两天再来看爷。”
他作为长姐夫,带头表态。
苏国胜和刘福贵见状,也连忙点头附和:“对对,我们先回去,有啥事随时捎信。”
叶蓁蓁点点头,又对赵大强补充嘱咐:“大姐夫,你回去后,跟村里相熟的叔伯婶子们言语一声,免得大家惦记。
还有,麻烦你去一趟乡卫生院,跟胡医生和我爸妈也说一下情况。”
她略一沉吟,“爷的情况……就说在县医院抢救过来了,
现在在治着,病情重,需要时间,让他们别太慌,也先别急着过来,路上折腾。”
她刻意模糊了最凶险的部分,既是避免村里不必要的恐慌和流言,也是给家人留一丝希望。
安排妥当,看着三姐抱着小宝和三个姐夫带着一群孩子凑到病床前,弯着腰,用他们粗糙笨拙却努力放轻的声音,对着毫无知觉的爷爷说着:
“爷爷,你好生歇着”、“爷,我们过两天再来看你”之类的宽心话;
大姐和二姐也开始小声商量谁先留下、谁去招待所先去安置。
病房内外虽然依旧笼罩在忧虑中,却不再是最初那种无头苍蝇般的慌乱。
叶蓁蓁心下稍安。
把家人安顿好,让他们各司其职,她才能腾出手,去面对那些更现实、也更迫在眉睫的难题——钱,和药。
她将杜玉芬悄悄拉到一边,塞给她一些钱和粮票:
“大姐,这钱你拿着,这是你和二姐这几天的伙食。
你们去医院食堂打饭,或者在外面买都行,别省着。
照顾爷爷很辛苦,你们自己不能倒下。”
杜玉芬捏着那叠钱票,眼眶又湿了,哽咽着:
“蓁蓁,你……你哪来这么多……”
“我有工资,还有杜衡寄回来的津贴,够用。”
叶蓁蓁截住她的话头,眼神平静却不容置疑,
“大姐,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照顾好爷爷,我出去一趟,办点事,很快回来。”
她没说自己要去哪里,杜玉芬也没敢多问,只是用力点头。
叶蓁蓁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依旧毫无意识的爷爷,将布袋挎好,转身走出了观察室。
她现在还有两件重要的事,必须马上去做。
叶蓁蓁快步穿过医院走廊,朝着邮局方向走去。
脚步很快,却并不慌乱,她的脑子异常清醒。
作为医生,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爷爷此刻的状况。
那一线生机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肺腑的根基已然朽坏,心脉全靠药物强撑着。
孙医生说“暂时稳住”,但这“暂时”可能短到以小时计。
下一次心衰发作,或者一次轻微的感染加重,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杜衡……
她想起那个高大挺拔、眉宇间总是带着沉稳坚毅神色的青年。
他是爷爷一手带大的孙子,是爷爷的命根子,也是爷爷这些年咬牙撑着的念想之一。
叶蓁蓁不知道杜衡的部队具体在哪里,只知道很远。
电报是这个时代唯一能快速联系上他的方式。
她不能瞒着,爷爷的时间可能真的不多了。
作为唯一的孙子,杜衡有权知道,也必须知道。
可“病危”这两个字太重,砸在过去,可能就是压垮一个远在千里之外、肩负职责的军人心神的巨石。
她走进邮局,绿色的高柜台后面,坐着一位戴着套袖的中年女营业员。
清晨的邮局里没什么人,显得格外空旷安静。
“同志,发电报。”叶蓁蓁的声音平静,递过去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电报纸和钱。
营业员接过,习惯性地先看向收报地址:“xx省xx市xx部队xx分队杜衡”。
她的目光在“部队”二字上略微停留,又看向电文栏。
电文只有七个字,是叶蓁蓁反复斟酌了一路,最终定下的:
爷重病速归县医院
没有用“病危”。她用了一个相对缓和但分量依旧不轻的“重病”。
“速归”是催促,也是期盼。
她希望杜衡能明白情况的紧急,但又不至于被个噩耗瞬间击垮。
相信以杜衡的冷静和担当,应该能读懂她这几个字背后的全部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