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长廊蜿蜒曲折,廊下朱红立柱映着两侧的花木,别有一番雅致。
薛云瑶轻轻搀扶着薛氏的手臂,蹙眉低声道,“新帝性情暴戾,棠棠年纪又小,在宫里怕是受了不少委屈。姑母您看……咱们能为棠棠做些什么?”
在薛云瑶看来,若非当初容棠力劝容霆归顺,又入宫为后稳住局面,定国公府和荣昌侯府未必能有今日的太平。
薛氏脚步轻缓,目光扫过园中亭台楼阁,定国公府虽富丽堂皇,却终究不及这皇宫的气派威严。
她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脸上不见丝毫波澜,正欲开口回应,却见长廊另一端,一道玄黄身影正缓缓靠近。
穆廷走在最前头,身后跟着几名内侍,身姿挺阔,步伐矫健,自带一股迫人的威仪。
他很快走到二人面前。
薛氏与薛云瑶连忙屈膝行礼,穆廷立在一旁,早已知道薛氏今日入宫探望,便抬手道,“不必多礼。”又看向薛氏,“皇后对您十分思念,怎么不多待些时候?”
话虽客气,可碍于君臣之别,薛氏怎敢真把他当成普通女婿看待?她得体地回道,“皇后身子需要静养,臣妇不敢多做叨扰。”
“的确是朕没有照顾好棠棠。”穆廷黑眸沉沉地看着她,慢悠悠地说。
说到底,她是被自己气病的。
没想到高高在上的帝王会说出这样的话,薛氏微微一怔,缓缓抬头望他。
此人虽出身草莽,却生得伟岸高大,眉宇间自有龙章凤姿。加上先前几面之缘,薛氏总觉得,这帝王并非全然如传言般暴戾,尚有可取之处。
穆廷虽客气,薛氏仍有些拘谨,想了想,微笑着说,“皇上日理万机,操劳国事,本该是皇后娘娘多照顾皇上才是。皇后曾与臣妇说过,皇上勤政爱民,她心中甚是敬仰。”
是吗?
穆廷心中微动。
他还以为,她只会打心底里瞧不起自己。
他看向薛氏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敬重,几日来紧锁的眉眼也稍稍舒展。
与二人道别后,穆廷便步履匆匆地往凤仪宫赶。他轻手轻脚地踏入寝殿,见容棠正站在窗前,身姿窈窕如弱柳,手指握着一把缠红线的剪子,正在修剪枝叶。
穆廷是粗人,不懂这些花草景致,只见过她平日爱摆弄这些。先前瞧不出什么门道,此刻静下心来细看,才觉经她巧手修剪后,那盆景的枝叶疏密有致,格外精致巧妙,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韵味。
他站在原地看了许久,容棠似有察觉,猛地转过身来,目光与他相撞的刹那,脸上的柔和瞬间褪去,只剩下疏离。
她轻轻放下剪子,转身就要往内室走,一只温热的大手却立刻攥住了她的手腕。
头顶传来穆廷低沉的声音,带着几分难得的坦诚,“朕与你姑母,有血海深仇。当初她若非自尽,朕也定会亲手杀了她……”
“至于虞舜,朕的确没想过留他性命。可那日答应你放他一条生路时,朕也是真心的。但朕是帝王,不能感情用事,虞舜不死,便是他自己安分,也难免被人利用,兴风作浪。朕的确命人在流放途中除他,只是派去的人至今未回,虞舜落水而亡究竟是不是他们所为,朕也说不清。可这笔账,算在朕头上,朕认。”
容棠猛地抬头看他,眼中满是诧异。
先前他不是都认了吗?怎么现在又突然解释起来?
“……虞辰并非朕所杀。”穆廷的声音带着一丝复杂,“普济大师和朕说,即便用药养着,他也活不了几年,朕还不至于没人性到这种程度,你若是要把这笔账也算在朕头上,朕也不会反驳。”
容棠翕了翕唇,声音有些发颤,“你说的……可是实话?”
穆廷嗤笑一声,眼底掠过一丝自嘲。
他就知道,自己再怎么解释,她也未必会信。
“棠棠,朕娶你时,目的确实不纯,可待你之心,是真的。”他盯着她的眼睛,忽然问道,“你呢?在你心里,朕的位置,是不是还远不及虞奕?”
容棠抿唇不语,他又追问,“你说,若是有朝一日,你父亲站到朕的对立面,朕与他之间只能活一个,你会帮朕吗?”
爹爹……
容棠的心猛地一揪,她望着他的眼睛,艰难地开口,“臣妾不想骗您……”
他当然知道她会怎么说。
所以才会愤怒,才会觉得自己所有的真心都喂了狗。
穆廷闭上嘴,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别说是容霆,便是让她在自己与虞奕之间做选择,她恐怕也未必会选自己。
他懂什么?!总是这样以己度人!
容棠眼眶瞬间泛红,望着他紧绷的眉眼,一字一句地说,“那是我的父亲,生我养我的亲人,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能背叛他。可是穆廷……”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无比的坚定,“若真有那日,我愿意陪你一起死。”
殿内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容棠身姿笔挺地站着,腰肢纤细如弱柳,仰着头时,脖颈的弧度流畅优美。许是病着未施脂粉,她的脸色雪白如宣纸,唯有那双乌亮的眼眸,清明得没有丝毫胆怯,直直望着他。
见他仍一脸惊诧地看着自己,她便接着说道,“先前臣妾便说过,您对前朝皇室有杀心,臣妾能理解。只是您一面许诺臣妾,要臣妾彻底依附于您,做您的妻子,一面却悄悄除去他们……还要臣妾心里半分不满都没有,这是不可能的。”
“您说臣妾没有真心待您,臣妾不反驳。毕竟刚入宫时,臣妾确实不敢将您当成普通的丈夫。可是……您又何尝真的对臣妾放下过戒备?”
他当时一句话都不肯解释,无非是觉得她定然不会信,更深一层,或许是存着心虚。
穆廷脑中却仍反复回响着她方才那句话,过了许久才回过神,听着她的话,喉结滚动了一下,艰涩地开口,“棠棠……”
“臣妾只是个普通人。”容棠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有割舍不断的感情,也有左右摇摆的矛盾。您是帝王,江山社稷为重,您有您的无奈,提防前朝皇室,提防前朝重臣,再正常不过。”
“只是,若有朝一日,您要坐稳这江山,需除去所有阻碍,其中包括容家……到那时,臣妾虽不能阻止,却也没办法做到毫无留恋,继续坦然与您相处。”
新帝登基,要除去前朝皇室与容家,于他而言或许是理所当然,站在帝王的立场,这都是他该做的。可她站在容家女儿的立场,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
他要她在他与容家之间做选择,会因她偏向父亲而不满。
可倘若她要他在江山与自己之间做选择,他又何尝会选自己?
同床共枕这些时日,再亲近,终究还是隔着互相的猜忌与提防。
她固然有不妥之处,可他,又比她好到哪里去呢?
容棠望着他,眼底渐渐浮起一层水汽,轻声问道,“……臣妾懂您的无奈,可是皇上,您懂臣妾的担忧吗?”